几名宫人在旁谨慎地微展双臂,以防赵令僖下来时歪了斜了受伤了。众人簇拥下,她双足依次点落在地,稳稳站定。旋即眉飞眼笑,踮脚抬手,取下陆亭所绑遮目紫缎。
紫缎飘下,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适应着园中日光。陆亭未看向他处,挑眉噙笑望着赵令僖问:“却愁找到了什么新玩具?”
“怎么站在门外?”赵令僖兴冲冲向着张湍招手,“到园子里来。”
遭此言行称谓侮慢,张湍心中嫌恶愈深。一国公主,无端庄之仪,无爱人1之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犹如粗鄙野人,实在荒谬。
他不肯任由之呼来喝去,索性充耳不闻,漠然平视园中空旷处,对其呼喊不理不睬。
陆亭扬声笑说:“却愁,看来你的新玩具还挺有脾气。”
赵令僖踮足翘望,见张湍纹丝不动,以为他正出神未听清楚,便招手唤来周边宫人,随意吩咐说:“去把张状元请到园中来。”
宫人们得令,左右推出四人,向着园门口行去。刚到张湍跟前,四人二话不说便将他围住,强将他推搡入取醉园。
他心绪烦乱,脸色铁青,但与人争执动手有辱斯文,即便宫人动手动脚、没轻没重,也只稍作挣扎,并未还手。待到园中央时,宫人们方才放过他。
张湍拂袖站定,对这位荒唐公主早已是嗤之以鼻,只敷衍一礼道:“微臣张湍,拜见靖肃公主。”
本是怒火中烧,浑身热血上涌,但园子四面八方皆有丝丝凉意侵来,渐渐抚去他的火气。
五月盛夏,宫苑内大都酷热难耐,唯独取醉园中异常清凉。
赵令僖近两年夏日喜爱于取醉园中折花扑蝶。夏日阳光炽热,为了取荫纳凉,尚衣监与制造局合作,织出一种名叫素冰纱的料子。素冰纱如蝉翼轻薄通透,拼合横铺于取醉园上空,既能滤去阳光中的热意,又不会遮挡光线导致园中昏暗。
可惜素冰纱珍贵难得,合宫上下,仅海晏河清殿一处得以享用。
滤去暑气成荫后,便是取凉。
赵令僖入园前,就会有宫人将大量冰块藏在园子各处,散出冰寒凉气,将园中热气压下。待冰块逐渐化去,凉意减弱,宫人会及时更换新的冰块,确保园中时时刻刻沁凉舒爽。
张湍未发觉取醉园上空的遮天素冰纱,但园中清凉由来他已心中有数。偌大一处花园,要将热息尽数压下,所用之冰数目何其巨也?
而这仅是取醉园一处、一项用度。
宛州百姓正历蝗灾艰难求生,赵令僖身为公主,朝会迫宛州官员磕头求粮,平日挥霍奢靡无穷无尽。
张湍垂袖握拳,刚刚平息的火气再度焚起。
陆亭为武将,张湍肢体上再细微的举动,他都看得清?????楚。往日不乏有人冒死动手,欲杀伤赵令僖而后快,见张湍此番架势,陆亭嗤笑一声:“却愁,这位莫非是今科武状元?不应当,武试还没到日子。”
“才不是。练武的粗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皮囊。”赵令僖炫耀道,“你瞧,他长得多漂亮。”
张湍盛怒,不再委婉迂回,直言叱骂,掷地有声:“公主慎言!微臣堂堂正正科举入仕,岂容任意调笑羞辱。身为王室,践踏礼仪,侮蔑朝臣,万民涂炭视若无睹,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天视之则天怒之,人视之则人怨之,天怒人怨,必招千古骂名!”
将满腔怒意倾泻而出,他平静些许。这些话哪怕收效甚微,亦是不吐不快。
一旁陆亭捧腹大笑:“却愁,这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松斐哥哥别笑。”赵令僖压了压手掌,笑吟吟说:“你瞧,长得漂亮,声音又好听,多讨人喜欢。”
次狐引着两名宫女走到近前,一名宫女手捧琉璃瓶,瓶中彩蝶飞舞,如梦似幻。一名宫女手捧妆镜簪钗,簪钗精巧,镜明如水。
“公主,已备好了,是否现在梳妆?”次狐低声叩问。
“我瞧瞧。就它们。”赵令僖回身盯着琉璃瓶中蝴蝶良久,笑容愈发灿烂:“俏状元,可莫要再说我衣冠不整。旁人若敢看我梳妆,少说也要留下双眼珠子。但我准你看,且命你仔仔细细地看。”
说着,宫人搬来躺椅绣垫脚踏,扶着赵令僖坐下,斜斜靠在椅背上。宫女跪立捧镜在斜侧,次狐亲自执梳为赵令僖绾发。另有两名久侯旁侧的女官,带着丝绣锦盒上前。
女子梳妆,岂能直视?张湍蹙眉背过身去。
陆亭悠然噙笑上前,一把揽上张湍肩膀,将人掰正,令其直视赵令僖绾发梳妆。
“王室为尊,尊者令而不从,岂非无礼?”陆亭戏言道,“状元郎重礼晓义,安能不懂这个道理?公主令你仔细地看,你怎能不看呢?”
陆亭天生神力,长年习武,张湍肩膀被他箍住便再难动弹。挣扎无果,张湍索性垂袖认栽,面朝赵令僖,紧闭双眼。
次狐绾发同时,两名女官启开琉璃瓶,取出一只粉绿蝴蝶。蝶有四片鳞翅,前两片翅菱尖,后两片翅细长,形如燕尾。二人小心翼翼制住蝴蝶,另取柔丝彩带,金钗玉簪,将一只蝴蝶谨慎缠在簪钗之上。
发髻成型,堆叠如云,几只绢花点缀其间,另有宝石金玉半藏半露。次狐这才从女官手中接过缠蝶簪钗,轻轻斜入云髻。再如何栩栩如生的金丝银线之作,都不比真正鲜活的翅羽灵动曼妙。蝴蝶徐徐振翅,成为绢花锦簇间画龙点睛一笔。
赵令僖一面照镜,一面招手:“张状元,来看看我这头发梳得整齐不整齐。”
活蝶为饰,何其残忍?
怪道会问蝗虫是否吃人,怪道会评百姓互食恶心。
“张状元?”赵令僖见他久久不答,摆手令人撤去妆镜,转而正视张湍,既是疑惑,又觉惋惜:“怎么总不笑?生得这样漂亮,如果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更好看些。”
“宛州百姓因蝗灾水深火热,陈大人还在乾元殿中叩头。公主却能游戏花园,扑蝶梳妆。恐怕哪日大旻天塌地陷,公主亦能不为所动。”张湍被陆亭钳制,动弹不得,只能冷冷开口。
“原来是怨我没给足钱粮。”赵令僖蓦然笑起,片刻后又向次狐问道:“去问问宫里有没有宛州人。”
园中众人困惑不解。次狐吩咐宫人去取海晏河清殿中婢女内侍花名册,将祖籍宛州者尽数筛出,令各自放下手中活计,齐聚取醉园中。
十一人分婢女内侍排成两列,跪伏在地,等候赵令僖吩咐。
“今天本宫在朝会上听说,宛州有蝗灾。你们都是宛州来的,张状元想让本宫多给宛州些钱粮。”赵令僖语气欢快,“不如你们几个在园子里摘花簪在发间,看谁的花能引到蝴蝶。引来多少蝴蝶,就给多少钱粮。若谁能博得张状元笑一笑,另外有赏。”
婢女内侍面面相觑,领命即刻动作起来,满园子地挑拣花枝。
取醉园中所植花木,都是太子与太子妃精挑细选移栽而来,年年换新,这才令园中景色年年皆不同。寻常时候,花匠修剪枝叶都要万分小心,今日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毁坏园中景色,只敢依令挑选着藏在枝下不太引人瞩目的花朵折去。
那厢张湍质问:“赈灾乃国事,岂能如此儿戏。”今日所见所闻,尽是往日无法想象之事,每逢他以为已极尽匪夷所思,赵令僖总能再令他心头再添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