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什么棋?”
“围棋。”
“带了,只是奴婢那点儿棋力,属实难陪公主下棋。”次狐为难道,“不妨奴婢去将南陵王请来?”
“不必了。”她躺回床榻,笑吟吟枕上张湍大腿,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手掌覆盖在自己双眼之上:“你陪我下棋。知道你看不见,不欺负你,我也不看棋盘,咱们就下‘盲棋’。让次狐摆子。若你不信,就捂着我的眼睛,我肯定不看。”
她合上眼睛。
睫毛扫过掌心,微痒。他蓦然想起幼年习字,母亲考校,父亲偷偷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掌,生着老茧的手指轻轻划过掌心,带着细痒,将字形烙进他的心里。
迟了许久,他才惊慌缩回手掌。
“公主,张大人,棋盘备好了,可要开始?”
她睁开眼睛,仰看着他。
憔悴苍白的脸上,写出几分窘迫。
她笑问:“要黑子白子?”
沉默许久,张湍终于张口,嗓音干涩道:“但凭公主。”
她挥挥手道:“张湍执白我执黑,记好了。”
一经确定,两人开始依次报出位置落子,次狐跟着摆放。对弈本就耗费心力,盲棋尤甚之。除却分析局面、思索对策,更要耗费精力记下棋子落位。起初三五十子时方能应对,棋子一过五十,张湍落子便愈发迟缓,时常记错位置。每逢出错,她便兴高采烈提醒。至八十子,白子败局已定。
心中棋盘轰然碎开,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张湍茫然道:“公主记忆惊人,是湍不敌。”
次狐低笑安抚:“公主自幼过目不忘,莫说几个棋子落位,即便是数万人排兵布阵之局势,亦能牢记心中。”
挥去棋局,忽觉大腿酸麻。
她仍枕在他腿上,兴致勃勃道:“再来一盘。”
次狐回说:“下棋耗神,许御医交代过奴婢,要让张大人好好休息。”
她翻身爬起,略显失落道:“罢了,叫七哥来吧。”
腿上一轻,心中亦轻,便不再开口。他默默听着车中动静,不久有人登车,兄妹二人对弈,渐渐将他抛诸脑后。对话嬉笑声渐渐飘上云端,他倚着车壁,神思恍惚,一时身在朝堂,一时身在乡野,未有定处。
路途遥遥,虽常有欢笑,却泰半与他无干。
一路行至宣禹山脚,山路崎岖坎坷,车马轿子皆异常颠簸,赵令僖耐受不住,索性下车步行。其余官员多是上了年纪,经车马一颠,一把骨头几乎散架,见赵令僖下车,纷纷下车跟随。
数百人队伍依次排开,在山路间串成长龙。赵令彻招来几名护卫,轮流背负张湍前行。走走停停,至傍晚时,为首队伍方才抵达清云观前。
原东晖拍开观门,道:“靖肃公主、南陵王驾临,来见庆愚天师。”
小道士探出脑袋,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回答:“福生无量天尊,天师不见客。今日天色已晚,观中不受香火。善福寿1请明日再来。”
山门不远,有棵参天古树,古树下设一石桌、四石墩,赵令僖登山疲惫,正坐在墩上歇脚。烛台茶盘依次摆开,次狐正剥枇杷,护卫匆匆跑来传信,被支去远处候着。待次狐得空,仔细问过,思忖片刻后道:“去请南陵王。切记不可声张。”
作者有话说:
1道士对俗家或香客的称呼。类“施主”。
? 第44章
经一番交涉,赵令僖踩着最后一线天光步入清云观内。
清云观近年虽香火鼎盛,屋殿道士却在少数。观内仅有两院,前院大殿供奉三清,两侧功德石碑林立。后院是道士起居之所,只有三间屋舍,一间厨房,一口石井,闲处还有一块菜地。道士统共五人,一名老道,须发皆白,三名中青年道长,亦皆蓄须,一名小道士,十岁出头的年纪。
赵令僖坐在前院大殿内,百无聊赖地摇帝钟、击铜磬,看得小道士连连皱眉。待后院屋舍收整完毕,腾出两间稍大屋子,一间供赵令僖居住,一间供赵令彻及张湍居住。五名道士挤在余下一间屋子内,至于其他官员、护卫,则在山间安营扎寨。
“你们哪个是庆愚?”她玩腻了法器,召五名道士聚在大殿内,看着高矮老幼排成两队,好奇打量。不等他们回答,复又恍然道:“你们之中肯定没有庆愚。那么庆愚在哪儿?”
老道士道号风禾子,微微拱手答道:“福生无量天尊。庆愚天师清修悟道,不在观中。”
她懒得听这些场面话:“叫师蕴来查查。”
少顷,师蕴携一绿袍官员至殿前回话:“回禀公主,宣禹山属宛州界内追禹县所辖,依大旻规制,道观寺庙都应于当地县衙登记入册。”
“微臣追禹县县令杨隐,据追禹县县衙记载,清云观有观主一人,普通道士七人,共计八人。其中观主道号庆愚,辽洋省昙州界危泽县人士,十年前至清云观,七年前接任观主至今。另有规制,道士离观需向所属县衙报备,领取文牒、开具公文。追禹县至今无庆愚离观记载。”
“行了。啰啰嗦嗦。”她再敲铜磬,“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人还在道观里。要么就是违规离观——该当何种刑罚?”
杨隐回答:“依大旻规制,道士录册后应留守——”
“本宫只问你处何种刑罚。”她不耐烦道,“再啰嗦就把你头剃了送庙里念经。”
杨隐一个哆嗦,回答:“当革去道籍,流放边塞。拆毁道观,观中道士当众鞭笞八十,处七到十年劳役。”
“叫原东晖带着马鞭过来。”她冲三清塑像摇着帝钟,叮铃作响。
原东晖在后山指挥扎营,得令后从速赶往大殿行礼。手中马鞭以牛皮条编成,多年使用磨损明显,另有些许暗色斑块,乃常年浸染鲜血沉积而成。
风禾子道:“善福寿有礼,庆愚天师清修——”
“本宫是当朝靖肃公主,不是你这儿烧香磕头的庶民。”她扣下帝钟,“原东晖,每人鞭笞八十,就从这个小的开始。”
小道士道号宜巽,见原东晖执马鞭上前,拉扯着风禾子衣袖向后退缩闪躲。
风禾子慈蔼道:“宜巽,若是怕了,天师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