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远处羽箭破风,响起喜声。她欢欣击掌,小跑至营地边缘,向着林中招手挥舞。护卫颠颠送来一只野鸽,留守营地的官差谨慎接下,上呈至她眼前。似有呜咽声传来,她附耳去听,片刻后捏着野鸽几根翅羽将其拎起。野鸽尚未咽气,挣扎着扑腾两下,抖出几根绒羽,刚巧扑入鼻息。
一声喷嚏。
她手指一松,奄奄一息的野鸽坠地。
又一声喷嚏。
像是那野鸽无辜送命,于是临死前要捉弄仇人一把。她连连喷嚏,双目已见泪光,次狐送上锦帕,官差挥动衣摆试图驱开周遭绒羽。
待终于停止喷嚏,她气恼地将野鸽踢开,转身时,余光中纳入一道人影。
张湍仍在营地边上站着,既不靠近,亦不远离。他听到连声喷嚏时,微微垂首,眼中染上些许笑意。
他少时读书,夙兴夜寐,寻常孩童喜乐他一概未尝一试。偶有歇息时,立于墙下,便可听闻墙外街巷里稚子孩童嬉笑打闹。孟川多柳,春来柳絮满城,便常听他们玩闹时的喷嚏声,他在墙内暗暗笑起,不知多少欣羡喜乐,尽藏其中。
可惜,已许久未见过那些墙外少年。
惆怅满怀之时,官差骤然现身,恰恰踩上他足前那朵半仰小花。
“张大人,公主有请。”
张湍随他见赵令僖,一张石桌横在二人中央。石桌上方茶雾微微,一线檀香燃在桌角。烟雾盘绕,虚幻了她的面容。
“倾耳过来。”她难得坐姿端庄,两掌叠在膝上,抬眉微笑,话语间透着神秘。
张湍不明所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你附耳过来,我再告诉你。”
一侧护卫在他动作之前就已出手扣住他的脖颈手臂,力道稍加,便迫使他弯腰躬身。顷刻间,头颅已在烟雾中,额头几乎与她额头相贴。护卫自知力道过度,忙松开些许,准他抬头拉远距离。
衣袖坠入茶盏,浸茶汤,袖茶雾。
眼前烟雾愈发稀薄,她的面容便格外清晰。
“本宫见你在笑。”她悠悠道,“是在嘲笑本宫?”
接连喷嚏,使她气恼?????难休,一只野鸽竟敢欺她,扒皮拆骨难解其恨。可偏偏瞧见张湍蓦然笑起——莫不是在笑她?
恼意略消,刚刚压下的烦躁却又升起。好似一望见他,便会无端烦躁。于是她命官差将他传来,试图探究其中因果。
一切于张湍而言突如其来,他疑惑不解,遂凝眉抬眼,与她双目相接。
“你猜本宫会将这些绒羽,放入你头上哪一窍中?”她抬起叠放规矩的手,掌中原是藏着几缕绒羽,此刻被捏起竖在张湍眼前。她轻轻吹去,细羽摇晃,亦摇动他额上绒发。
微风入眼,他不由合上双目,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湍并无讥嘲之意。”
她摊开右手,将一片绒羽置于掌心,随即鼓腮吹出。风挟绒羽,扑上张湍脸颊,而后扫过脸颊肌肤,送去些微痒意,轻飘飘落下。
是戏弄,是羞辱。
宫墙内那些本已淡忘的记忆席卷而来,只一刹那,万事归于原点。不知何时起,总有些源于她的隐隐约约的信任关切埋在他心头,此时此刻,却被吹散无踪。
她还是她。
他还是他。
“那你因何发笑?”她再捏起一片绒羽,心生好奇。
张湍眼眸微垂,看到袖角沉入杯底,极尽舒展的茶叶静卧其上,如刺绣点缀,淡雅清新。茶亦知其苦,抱袖以慰之。他低低回说:“思及少年事,油然生笑。”
“少年何事?”
“柳絮穿街,孩童嗅而喷嚏,声音越墙入耳,可依稀窥得几分喜乐。”
她匪夷所思:“听着旁人喷嚏声开心?”
张湍没有应声,一声喷嚏能有多少乐趣,大约是历过风霜后,少年往事忆来尤为动人。可这些,又如何能与她讲说?
“姑且信你。”
她命护卫松开张湍,反手拂落掌中绒羽。张湍直身后退,衣袖带翻茶盏。次狐匆忙截断桌上横流茶汤,以免污了公主衣裙。绒羽恰恰落入茶汤,浸湿沉坠,而后被扫入尘泥。
张湍不再言语。
很快,护卫再获猎物归来,她撇下张湍跑上前去。次狐示意张湍趁此良机退开。张湍怔住,被官差拉走,躲藏在赵令僖视线之外。
官差叹道:“我看公主不似动怒,只是在与大人逗趣,大人如果觉得不适,不如先避一避。现在有狩猎的事在,公主或许很快就将刚刚的事忘了。”
张湍默然,挪动几步,视线回向赵令僖所在。
她正查看新的猎物。是只灰兔,被羽箭贯穿身躯,皮毛几乎完全被血染红。她掩了掩口鼻,摆手令人将灰兔带走。回头看向石桌,却不见张湍踪影。微感失落,大约是因猎物不合心意。
回到石桌旁,次狐另奉盏茶,她没再问张湍,期许着猎物。
茶续了一盏又一盏,天色渐渐暗去,却始终未见野狼。
次狐安抚道:“狩猎需靠运气,或许今日运气不佳,这才一直不见野狼。但其余猎物收获颇丰,御厨们正琢磨着今夜菜式,公主是否要去瞧瞧?”
“鸡鸭兔鸟,哪个不曾吃过?”她四下望去,“仲询还没回来?”
问声传入张湍耳中,将他一颗心悬起。近百人狩猎,独问仲询一人,他猜得出她的意图。此番她在林中狩猎,本就意在狼群,其余猎物皆难入眼。至今未见猎得野狼,她怎会甘心?
次狐稍加回忆,答道:“尚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