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向前,她放下窗帘,回看车内,见无念已合上双眸。车内灯光照下,肌肤不似白日看着那般净白,五官却较白日更加俊朗。
她存心逗弄,含笑问他:“小和尚,你困了?”
无念回说:“路途遥远,公主若觉无聊,小僧可授公主静心经文。”
“你在念经?念出声来让我听听。”
无念微启双目,低声吟哦,阵阵梵音清净微妙。
她倚靠软枕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却辨不出经文字句,再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 第77章
重锦寺坐落在高山之巅,寺庙藏身烟雾,金顶早已披上银霜。
鸾车停在山脚,皇后与赵令僖一前一后,徒步登山。长队如龙在山间盘旋,次鸢搀扶赵令僖,一步一摇,艰难前行——这才刚至山腰。山风冷冽,但她额间却生细汗,疲惫时,她抬眼向前望去,无念仍在前方,脚步平稳,不紧不慢。
她捡起枚石子,向着无念后脑砸去。
无念停步,那枚石子并未飞出多远,在距离无念丈许远的地方便坠落在地。她属实没有多余力气抛掷石子。
皇后踢到这枚石子,无奈叹道:“却愁,佛门圣地,莫要胡闹。若是累了,便叫队伍停下休息休息。”
“母后,你竟也不觉累的吗?”
皇后笑说:“母后常年在云崖斋修行,已经习惯了。无念小师父亦是时常上下山,才能健步如飞,不觉疲累。却愁养在深宫,近处有轿辇,远行有鸾车,凡事无须亲力亲为,此刻觉得劳累才属常理。若不觉?????得累,反倒是件怪事。”
护卫送上小凳供她坐下休整,次鸢、次雀围在近旁替她捶腿捏肩,松活筋肉。她抬脚踢开脚边碎石,忽然想起在那无名山上,山火起时,张湍怀抱着她,艰难穿行在山林之间。自行登山便已如此疲累,他带着伤,抱着自己走那样远的路,难怪会累昏过去。
休息一炷香后,皇后抬了抬手,吩咐继续赶路。
她仍是疲惫乏力,赖在小凳上不肯挪动。皇后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再休息些时候。无念却上前来道:“山中天气变幻莫测,现在山中已是寒冬时节,一旦落雪落雨,冷风一吹,山路上了冻便难行走。安全起见,请皇后娘娘下令继续赶路。”
皇后看着赵令僖,左右为难。
无念再道:“皇后娘娘随队先行,小僧守在公主身侧,等公主歇好,再引路回寺。”
“却愁,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她坐得更加安稳。
一半队伍随皇后继续登山,另一半队伍留在山腰,等候赵令僖休息。崔兰央亦留在此间,扶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仰面向上望去,见树尖直插云霄,不由赞叹一声。
又歇一炷香后,无念见她仍无动身打算,再看天色阴沉,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颗念珠,于无人处将念珠碾碎。少顷,忽有野兽低吼之声在林中传来,禁军将士万分警惕,看着四周林中动静。
崔兰央当即拔剑,护在赵令僖身畔。
“山中有猛虎。”无念低声道,“请公主下令前行。队中人数众多,一旦开始移动,猛虎便不敢靠近。”
“猛虎?”她两眼一亮,“阿兰,猎虎。”
无念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双眉一拧道:“公主为求皇上康健,方来重锦寺做道场法事,倘若两手染血,血煞冲道场,恐怕祈福不成反添灾殃。更何况,佛门之下,不可杀生。”
崔兰央兴致勃勃,却叫他这一番话搅了,同时觉得这和尚言之有理。
赵令僖颔首道:“言之有理。启程上山。”
队伍终于启程,在山路间穿梭。她攀着崔兰央,脚步沉沉向前行进,看着前方无念挺直的脊背,频频喘息道:“什么血煞冲撞。阿兰,等下山时,一定要将那只老虎从林子里揪出来。”
无念脊背僵直,平生头回咬牙切齿。
山寺亭亭,立在峰尖,唯有一道险峻陡峭的青石台阶通向金顶主殿。禁军将士被留在石阶前,无念在前,赵令僖在后,崔兰央及庄白二人紧紧跟随,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只怕有何闪失。
皇后已在主殿等候,另一老僧安坐佛案旁侧。
崔兰央先入殿内,引燃三株清香,奉于赵令僖手中。赵令僖持香随意拜过后交给崔兰央。老僧敲磬,震鸣声在殿内回荡。
“老衲弥寰。二位贵人登山辛苦,寺中备有斋饭,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开道场。法事开始,便不能停,届时辛苦二位了。”老僧声色沉闷,似是铜铃裂隙被封,摇晃时闷声作响。
听来很不舒服。
她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步下台阶。
重锦寺斋饭倒是令她出乎意料,房内陈设亦是颇费心思。屋中烧炭取暖,炭火烟气几乎细不可见,两床被褥铺着,用料柔软细腻,其内棉花蓬松软和。崔兰央查看一番,奇道:“京城一些大户人家,冬日里怕都没有这样上乘的炭用。”
她随意笑笑,与天家往来的寺庙,岂会短缺银钱?
这晚睡得安稳,山中一夜风雪未能侵入房中半分。晨起鸡鸣,天幕仍是漆黑一片,皇后侍女早早唤她起身。她迷迷糊糊又睡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次鸢捧来温水,方睡眼惺忪起身梳洗。
法事自寅时天未亮便开始,山林中藏有蒲团,待法事开始,四面八方的林中传来唱经声。她打足精神,依照弥寰所述,配合法事。至傍晚,法事停下,林中僧人仿佛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她与崔兰央说起此事,二人皆觉奇异,欲一探究竟。她找人问明无念居所,去寻无念答疑解惑。
无念所住小院在次峰,由主峰去往次峰,需过一条吊桥。崔兰央站在桥头,看着悬于两峰之间随风摇摆的桥身,再看桥下重云叠雾的万丈深渊,忧心万千,于是提议由白双槐过桥传召无念至主峰回话。
她在桥头遥遥望去,对岸云雾缥缈,如在蓬莱。
不等白双槐请命,她先行上桥,于山风中一步三摇走向对岸。
次峰小院是间土墙茅屋,外围篱笆。她刚推开柴门,一声沉闷呜咽自她身后响起,好似昨夜登山途中遭遇的猛虎。她攥紧双手回头看去,一只白老虎正双腿前伸,身子后拉,脑袋压低,血口大张,呼出长长哈气后塌下腰身,团卧在近旁干草堆里。
她盯着老虎。
白虎亦盯着她,两只眼睛是如天穹般的淡蓝。
一人一虎,静静对望,直到茅屋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