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风起,刮起衣角,远处浓云堆积,却因隐入夜色而难觉察。他低头看着湖水,光晔楼灯火明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其内苍穹星月更是黯淡。
冬风掠耳,捎来一线琴音。
他眉眼微抬,辨出琴音所属——那名琴师竟也在楼中。他久久不动,全心倾听。这段琴曲似是熟稔,又似陌生,想是新编的谱,还未来得及奏与世人。
不久,琴声止歇。
光晔楼中一阵骚乱,许许多多宫人前仆后继下楼,乘船逃向两岸,避开张湍等人所在。
——她却未在其中。
——她仍在楼上,大约已知因果。
身后护卫低问:“大人,怎么办?”
“四散宫人不必追赶。公主仍在楼中,我前去与她沟通,你们留在岸边等候。”
骤然刀兵响。
“张大人,”是次狐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奴婢随大人去见公主。”
护卫让开道路,次狐在他身边经过,踏上小舟,手执船蒿,面带微笑回头望着他:“还记得大人头回进宫,也是奴婢领的路。”
护卫忧心:“大人当心。”
“无妨。”他走上小舟,拱手礼道:“有劳次狐姑姑。”
船蒿抵着湖岸,用力一撑,小舟在湖面悠悠前行,荡开层层水波。二人静立无言,直至抵达光晔楼。他在船上望高楼,高楼入云,他竟不敢靠近。
次狐默不作声,一直等候,直到他离开小舟,踏足楼台。
一阶阶,一声声。
他提着衣摆,缓步走上台阶,每踏出一步,便离她更近一分。
他与她,已太久未见。
他从未料想,再见时会是如此境地。
这座楼他曾来过,却忘记那日楼中光景,只记得琴声瑟瑟?????,人声扰扰。
这座楼太高,他已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台阶已尽。今日没有喧嚣吵嚷,没有鼓瑟笙箫。只有绽开在金玉丛中的繁花如锦,艳丽,冰冷,死寂。
这座楼,太安静。
静到每道新出的声响,都能直达心底。
——譬如推门的轻悄。
“是你。”
门内数挂红帘迎风乱舞,灯烛飘摇,影影绰绰。
赵令僖半卧席间,肘臂搭倚桌案,只懒懒瞥过门前一眼,翻掌抬指悠悠搭上玉壶肚壁,探得酒温正好。寂元丹已预先化在其中。她起身拎起酒壶,轻轻摇晃,随后倾酒入口,如绵刀密刃划过喉咙。
既酸且涩。
是口中酸涩,抑或心中酸涩,难以说清道明。
只知平白浪费这壶佳酿。
半壶下肚,便再不愿多尝。缓步慢挪,至琴桌前侧,将酒壶搁在琴边,方将余言吐出:“还是第一次。”
张湍心头收紧,似被红帘束缚拉扯,红帘两端隐入浓雾,不见其尾。他没明白,故而未答。
“自你离宫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见我。”她的食指轻轻抹过文弦,细微的抹弦声罩住张湍双耳。琴弦有距,至末端便走投无路:“是我疏忽。倘若今日在外的是赵令律,我绝不会有此遗漏,给他可趁之机。”
“公主。”张湍长拜,“东岭王有一言,命湍转达。”
她竖起食指,轻轻贴上双唇,示意他噤声莫语。
“我想听首曲子。”她垂眉看向琴面,“可现下手脚冰凉,没有力气。不知张大人可愿屈尊?”
他想回绝。
话到嘴边却是:“公主想听哪首曲子?”
“弹《离支词》吧。”
她席地而坐,枕臂趴在琴桌一角,双眼微合。那不是什么借口,大约是药力缓缓发出,散入五脏六腑,令人分外疲累。
张湍心中犹疑,脚步却已挪到琴桌前。
落座。
他记得《离支词》的谱子曲调,印象更深的是曾在光晔楼前,红纱帐下,两手抚空弦偷师学艺。瘦削青白的手指落上琴弦,他垂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赵令僖。四处灯光照来,却仍照不亮她的脸庞,他能看到她微垂的眼睫,看不到被墨羽般的睫毛遮盖的眼睛。
他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该如何起弦,哪怕心弦早已轰鸣如雷。
直至风来,推着他的手臂向前,指腹勾动第一声弦音。约是隆冬烈风,令他手指僵硬难以屈伸,亿万年大雪无休无止,世间惟余莽莽雪原,脑海心府尽被冰霜覆盖。他在茫然与寒冷中逐渐清醒,目光落上琴身
——南风。
世间琴有千千,弦则万万。
一弦一音,皆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