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触地碎裂。
随之而来是声怒吼,自肺腑,涌上喉头,带着剖肝泣血的泪,震响四野。
是那位母亲,放开面色青紫的婴孩,用尽毕生气力,掀翻陶碗。
幼童纤弱,不知窒息或者饥饿,终究断了气。
“是你杀了我孩子!你们杀了我孩子!饿了吃我!吃我啊!为什么要吃我的孩子?”母亲哭喊着,“吃我,吃我好不好,放了我的孩子……”
一声声,一滴滴,传入她耳。
像把利刃,剐过五脏六腑。
“都饿。”赵令僖捡着碎陶,一片片,都揣在怀中。声音细微温柔,却比愤怒的嘶吼更加有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忘记你们没读过书,不认得字,或许听不懂这两句。换种说法。这世上,无论什么时候,不会人人都挨饿,总有人能吃得饱饭。”
周围静了许多,母亲哭得力竭,空张着口。
“对。观音娘娘说的对。”
“有人吃饱饭,可我在挨饿。”
“我听说镇上高老爷家,每顿饭有鱼有虾、有鸡有鸭。他家一桌饭,够我们一屋子人吃一天。”
“还有谢老爷,俩月前还在施粥,嘿,一碗粥五粒米。现在,五粒米也没了。”
陶片尽藏怀中,她缓缓起身:“五粒米,一碗粥。一天两天饿不死。饿死的人,我见过,你们也见过,太难受了。不如投河上吊,痛快点,少遭罪。不想饿死,有两条路可走。往西二十里,是平康河,往东二十里,是善怀镇。去善怀镇的,跟我来。去平康河的,随你们。”
长久饥饿令她身形瘦削,腰带愈显宽松。她解开腰带,重新绑扎,刀紧紧缠在腰间,再披件破旧外袄,遮住残缺的刀刃。
二十里,寻常日子,只需一个时辰。
这一次,她从天亮走到天黑,身后的队伍越走越短,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敲开高家大门时,身后只剩下些精壮中青年,和那位声嘶力竭的母亲。
“谁啊?”高宅看门老人提灯照着,“滚滚滚,到别处讨饭去。”
“想见见高老爷。”她抬脚跨过门槛,卡住大门。
身后饥民跟着喊起,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房屋零星几盏灯亮起,几扇门悄悄拉开一线,盯着高家宅门。
高家屋宅的灯烛次第点燃,高老爷捧着手炉、披着斗篷匆匆出来。借着灯光一照,再看她身后的饥民队伍,高老爷了然道:“我当是谁,十里八乡有名的活菩萨。是来化缘的?大半夜的,来人,去抬两袋米来。算是给咱们的活菩萨上个供,添点儿香火钱。”
“高老爷。”她跨过门槛,脚跟贴着门槛站立,负手探身向前,目光在宅院内扫过。
精致雕花的窗棂,枝繁叶茂的盆景,铺满青砖的地面。
两名精瘦的仆役汗流浃背,抬着两个半满的麻袋,踩着青砖缝隙,步步艰辛走到门前。麻袋被丢在她脚前,溅起的灰尘落在她单薄补丁的布鞋上。
“我们这些人,两袋米,不够分呀。”她踢踢麻袋,“香油钱,这些可不够。”
高老爷摆摆手,仆役抬着麻袋丢出门去。
雪又飘下。
“这年节,谁家都不容易,菩萨也不能只渡穷人,不渡我们啊。”高老爷紧紧斗篷,握紧手炉,叹息着说:“就这些,再多没了,够你们吃些时候了。”
“是啊,不能只渡他们,不渡你。”她摸摸襟怀,碎陶凹凸不平,尖利的边缘隔着布料刺痛她的掌心。掌心的血又开始淌起。
高老爷再挥挥手,看门老人要关门,她仍在门槛内。
“不能不渡。”
暖的。
血液从额头淋过,划过右侧眉眼、脸颊,描过嘴角。
很暖。
雪夜,热血尤显温暖。
刀别回腰间,她冷眼微垂瞥向地面。
高老爷捂着脖颈躺倒,仆役与老人,六条腿,齐齐瘫软,站立不起。灯笼落在地上,烛火散落,将纸与骨点燃,火焰燃起,照亮遍布惊呼的夜。
她的手探入火中,掰下截竹骨,带着火,退过门槛,仰面看着高宅门口挂着的灯笼。
“灯笼点亮。”她将竹骨递?????出。
骨尖的火照亮她干净的左脸。
火苗在黑夜中悬着,寸寸向下,越燃越暗,再有分毫就要舔到她的指尖。
有人接下点燃的竹骨,踩在同行人的肩头,依次点亮门前两盏灯笼。
“高老爷,布善与人,是该受百姓瞻仰。可惜夜黑风高。”她抬头看着两盏灯笼,“吊在灯笼下吧,有罩遮风,有灯照亮,看得清楚。”
饥民随她走进高宅,扫过所有屋子。
夜里高宅灯火通明,灶火燃起,流水般的菜肴送入厅堂,一盘又一盘,饥民吃撑了肚皮,却还不停下。
桌上盘盏堆积,她却腹中空空。
次日早晨,院中青砖铺着层皑皑白雪,风刮过,露出其下殷红的冰。
官兵围在高宅门前,将灯笼下冷硬的尸身放下,提刀拍响房门。吃饱喝足,一夜温暖,饥民们经一夜休整,终于清醒。惶惶不安,左顾右盼。
她这才端起碗冰冷的粥,挑出五粒米,摆在掌心,而后逐粒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