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海棠春睡(1 / 2)

骤雨初歇 春与愁几许 2107 字 6个月前

小钟溜来数学办公室,原本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偷走,没想到大钟也在这里摸鱼睡觉。

    风衣盖在身上,下摆曳地。她到身边悄悄拾起,他毫无反应,睡得很熟。

    昏暗的室内似罩着笼纱,微乱的摆设停留在毫无准备的状态。此情此景无意让任何人看见。闷热的空气在颊边染上胭脂色的浅晕,卧蚕略暗于肤色,像哭过一样透出红黄。平日的妖媚变成可怜。睡时的他,全然像是少年。温柔像含在微苦酒液里的杏仁糖,不知怎样的甜是恰到好处。

    她想起今早看见他憔悴的容颜,第一次知道,原来彻夜未眠一眼就看得出。

    是该睡会。

    小钟将椅子搬到他的身侧,拿起金属板画他。才勾好身体的轮廓,她发现铅笔磨在纸上的声响比外面的噪声更吵。怕将他吵醒,她拿起期中考试前从雨然那里收上的黄书,翻看起来。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封面的推荐语明明白白写着“世界名着”,恐怕也就大钟会当成黄书。雨然也很冤枉,她还没有开始看,只知道故事情节大概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出轨——另一本英国的《安娜·卡列尼娜》。大钟却一口咬定这是“情色文学”。为什么?因为他看过。

    整件事幽默得像个苏联笑话。他知道看哪本书犯禁,是因为他看过。小钟还为此跟他争辩,照他的说法,有性描写就算是情色,《金瓶梅》算不算黄书?他说算。小钟反驳:人家自己说写书是劝人止淫,你这叫淫者见淫。大钟笑而不语。

    小钟也觉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又换了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算不算黄书?大钟开始态度敷衍,说:都算都算。小钟不服气。他又重新道:小孩子看不懂,那就不算黄书。小钟反问:谁说我看不懂了?我跟你讲,我看得懂。大钟却收了笑,露出哀怜的神情:那岂不是太寂寞了。小钟不与他继续聊,害怕触及灵魂的话题终究会揭开彼此争锋相对的一面,终于变成互相伤害。

    她默默翻开书,心不在焉翻得很快,遇到时代背景、太过复杂外文人名地名全跳过,可在人情世故方面,又总被作者的妙语逗乐:“男人像孩子一样贪婪,他要什么,女人就得给他什么,否则他就像孩子一样气急败坏”,“女人将爱的刺激当成感官刺激,很快就恢复理智保持独立。男人却因为感激将自己的心交给她们。简直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成功这条母狗身后尾随着成千上万条喘吁吁、甜言蜜语的公狗,先取芳心的是狗中豪杰”,母狗的原文是bitch  goddess,似乎更接近“绿茶”那样的存在——永远只呈现完美的一面勾人野望,靠近的路途却充满欺骗与陷阱,让人无知无觉葬身于幻梦,粉身碎骨……劳伦斯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回去可要跟雨然好好分享,小钟想着,一边却为不发出声音苦苦憋笑,不一会就绷得腹肌酸疼。

    然后,无良剧作家与贵妇人初次见面就做爱,直白,露骨,没有一点迂回试探。看不出几分两情相悦,有的只是赤裸的孤独、灵魂的破洞。纠缠的性欲不过是为填补破洞的空白。劳伦斯说,灵魂受伤,然后愈合,也会像肉体受伤那样留下疮疤。但复原只是假象,灵魂的伤口会随着时间变成后遗症,漫长地刺痛,直到遍布心灵。

    小钟几乎在刹那之间回忆起万千痛楚,手颤抖着端不稳书页。

    读这本书,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她停下来深长喘息,不意对上他清澈的眼神,就像一片泪水凝成的湖泊,无论怎样的伤痛,都能在幽邃中净化、释然。

    要她来说,灵魂的伤口该是类似树瘤的存在,或者说,蚌病成珠。痛苦成就灵魂的深刻。看着他,她就愿意相信,今日空空如也的自己也可以变得像他那样沉静而坚韧,温柔而强大。明明不被理解、遭受不公平的对待,也能安然自若。在边缘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课题是向世界妥协,他做到了,她也一定可以。

    大钟已醒了好一会,也侧卧着望了她好一会。他从未知道少女也有如此安静的一面。叛逃的午后充满荒弃的意味,她们仿佛栖身于往昔的遗迹。古老的美丽与秘密像蝴蝶那样停在少女肩头。这瞬间隽永得像是一生一世。他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胡话,要她生生世世属于自己。

    此话出时,大钟自己也是一惊。想不到他年至三十,依旧不善于察觉自己的感情,一旦察觉,已是濒临失控的程度。舍不得骂,舍不得严厉管教,她的难过好似痛在他身上。她一哭,他整个世界就碎了。她要他越界的事,他不敢不从。他的心里埋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前面都还只是山雨欲来的先兆。

    他自以为还不算上了年纪,没想到动起情来已是如此要命,真像是前人所说的“老房子着火”。

    天真无邪的少女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不知自己寻常的一举一动,就足以勾得他神魂颠倒。

    小钟先开口打破沉默:“身为班主任,竟然带头摸鱼。我抓住你了!”

    “我昨晚几乎整夜没睡着。”大钟可怜兮兮道。

    小钟暗笑,“干嘛?想我想到睡不着啊。反正老男人满脑子都在想色色的事情。”

    “不行吗?”大钟翻身仰卧,将手臂垫在脑后,“某人说的,思想自由。”

    “你、你你——”小钟又羞又恼,“你好歹应该否认一下。不能因为我跟你……我跟你……”

    “继续说。”

    “不说了。”她骂着别过头,将手里的书狠狠拍在桌上。

    大钟将风衣挂在一旁,随手拿起她的画板,瞧见只勾勒出大致姿态的小人,料定她又要画黄图,“你又开始了。”

    小钟连忙抢回未成的画稿,“我才没有想画黄图。”

    “画上的人没穿衣服。”大钟道。

    “那是还没来得及画。再说,你穿衣服的时候可比没穿骚多了。”

    大钟望着她眯起眼,“嚯,说得好像你见过我没穿衣服一样。”

    小钟将他按回床上,扬起下巴蔑视,“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跟流氓一样,老流氓?”

    “抱歉。”他正经起来,不再调笑。

    小钟发出耍赖的叫声,“这个时候,你应该生气,心想‘哼哼,丫头,你还不知道男人的厉害’,然后不顾我的害怕,真脱了衣服,把我捂住眼睛的手扯开,问我,‘穿和没穿,到底更喜欢哪样?’”

    她绘声绘色演完这一段,大钟只是掩唇笑,然后揉揉她的头。

    他好像才知道本色的她是如此活泼的孩子,是成长路上的坎坷,一点一点折磨成现在不善交际的阴郁性子,像是旧时年纪轻轻就卖身给老地主守活寡的小媳妇一样。

    小钟对他的沉默很是不满,“这算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