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宁老师意料的是,由于主业和副业实在太忙,她不仅丝毫没有觉得空虚寂寞冷,而且整整三个月除了半月一封信以外,完全没工夫搭理远在云南的陈队长。
论文就不用说了,青椒哪儿有不卷的命,宁老师耕耘半辈子成果斐然,有的是论文可以发。就是意料之中,学界对她突然从战争伦理法国哲学转向中哲领域感官都不太好,连姜宏先都有些意见。
倒不是说她那论文水平不够,而是一来跨度太大转向太突兀,二来她的写作范式对于中哲领域也太不常见了,总容易让人诟病以西非中。光这几个月就有不少人都就她的观点写了些商榷文章,回应这部分文章就占了她不小的精力。
不过前期工作做好了,再累也大多是劳力的事,但给沉书记打工的副业,就颇有一些劳心又劳力了。
“不动这位是什么考量?”宁昭同指着一个名字问对面看文件的沉平莛。
沉平莛把文件放下,戴上老花镜看了一眼:“文件已经下了,让他去密云当三把手,他承诺任期减债五个亿保他一条命,很值。”
“靠谱吗?”宁昭同把腿搭到另一条上,“要是空头支票怎么办?”
“五个亿他拿得出来。”
“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贪没贪啊。”
“就是因为贪我才找他麻烦,”沉平莛看完手里的文件,轻轻揉了揉眉心,“但贪得不算多,也补上了,留他一命不亏。他夫人和我家长辈是世交,他也说得上家财颇丰,以前底子还算干净,没必要赶尽杀绝。”
宁昭同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沉平莛看见了,问:“换你你会怎么做?”
“杀了。”两个字轻描淡写。
“凡贪必杀?”
“你不能跟我比,我那时候秦制积威犹在,贪官本来就不多,”她笑,“而且,我高薪养廉,基层公务员的工资也能养活一家五口。”
高薪养廉。
沉平莛都有些想叹息的欲望:“最缺的就是钱了。”
“钱是一直有的,就看在谁手里,能不能拿回来了。”
沉平莛看她一眼。
她迎上他的视线,眼波明净。
他略顿了片刻,还是问:“要说说吗?”
她笑眯眯地摇头,十成十恃宠而骄的模样:“我可不敢乱您的政。”
五月中旬出联考成绩,六月中旬通过面试,六月底报到。三个月的入职培训后,陈碧渠终于正式入职了。
一进门就遇见同场面试一起培训的韩媛,陈碧渠挂起很温和的笑,对着意气风发的年轻女警招了招手:“早上好!”
“小陈哥!”韩媛一见他都快蹦起来了,特别开心地冲过来,“我已经问过户籍口的徐姐了,她说你要真想改名字,要早一点准备材料……”
陈碧渠认真听完,朝她道谢,又笑,很入乡随俗地给了句承诺:“下班请你吃饭,把你男朋友也叫来。”
小陈哥生得清俊,韩媛虽然没什么多余心思,也忍不住有点耳侧发烫:“不用了,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说不定第一天就一起加班吃盒饭呢……”
“那我给你加餐,”陈碧渠对她眨了眨眼,难得的俏皮模样,“或者我请咖啡,你”
“常宇成!韩媛!”
两人立马转身:“到!”
“过来!”刘仁云有点不耐烦,看面色估计是昨晚熬夜加班了,“我们单位没那么多规矩,以后工作的时候自己就适应了。今天先看看手头这两个案子的卷宗,晚上八点开会,有什么想法直接举手说就行。”
陈碧渠很懂事地应声,而韩媛直接举起了手。
刘仁云看她一眼:“说。”
“晚上八点开会?”韩媛匪夷所思,“队长,如果之前案子就破了,也不能正常下班吗?”
哪儿来那么甜一个姑娘。
刘仁云有点无语,把卷宗往腋下一塞,认真道:“你要是能下班前把案子破了,我们全队都感谢你。”
韩媛一下子不好意思了:“我……”
“行了,”刘仁云还是愿意给一个新手保护期的,正巧走廊尽头一堆行尸走肉出来,抬了下下巴,“隔壁三组,703案就在他们手里,看看人家,咱们过得够舒服了。”
韩媛一听眼睛都睁大了:“703,那个北大老师吗?”
北大老师。
陈碧渠心头一动,跟着看过来。
刘仁云比了个手势,压着嗓子:“二对十三报废八个,那北大的女老师还救回来了,听说已经出院了。”
韩媛也是侦查学本科毕业,是学过制服格斗的,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由惊叹:“这也太厉害了吧!这老师是什么人啊?”
“具体情况不清楚,听说是练过,”刘仁云懒得说了,“走吧,开工了!”
陈碧渠多问了一句:“姓什么啊?”
“宁,就宁采臣那个宁。”
宁。
陈碧渠不动声色,指甲却已经掐进了掌心。
淬锋基地一切如常,温度略微降了一点,但常绿阔叶林依旧坚挺,群山耸翠。
过玄当天那话头放得让傅东君实在没法儿不在意,可这些话线上说总觉得掣肘很多,而他今年又一天假都没了。纠结了一阵日子,他还是挑了个晚上,直接问了宁昭同——关于那个很长的梦。
宁昭同刚收拾完坐下,猫在肩膀上踩来踩去,一看手机,微微一怔。
【傅东君:同同】
【傅东君: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也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
【傅东君:当时在医院的时候,过玄老师说,你一直很受一个故事困扰】
【傅东君:我很想能帮你分担一些情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呢?】
故事,困扰。
她花了几分钟泡了一杯芳香扑鼻的玫瑰花茶,重新坐回沙发上,慢慢打出一行字。
【谢谢你,师兄】
【感激现实引力的强大,我如今已经不太会因此困扰了】
傅东君回得很快。
【傅东君:那我可以听听那个故事吗?】
【傅东君:如果你不想聊那就不聊了】
【傅东君:只是你一贯不会避讳什么,我觉得压着不谈也不是好状态】
她看完,笑了笑。
【我没有什么避讳,也没有不想告诉你】
【只是那的确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谈起是不是有意义的】
【傅东君: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她喝了一口花茶,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那的确是个很长的故事,好在她已经挣脱了最初那种试图证明其真实的强烈情绪,于是也不必将细节面面俱到。
十四岁到五十二岁的人生浓缩成一小时多的娓娓道来,说到那些熟稔至极却少有诉诸于口的名字,心底依然还有些隐约的刺痛,却不再有那种重到喘不过气的遗憾了。
话题停留在女君合上眼的那个冬日,猫已在她怀中熟睡,而那边的傅东君迟迟没有作声,只有极轻的呼吸声证明他还在。
她喝了一小口沁冷的茶水,用口腔里的温度将它暖了暖:“师兄,有什么感受吗?”
傅东君喉间咽了咽,一句话出口有些艰难:“同同,是真的吗?”
“对于我,刻骨铭心,千真万确,”她笑了笑,声音有点轻,“但对于他人,已经无所谓了。”
她已经明白了。
既然那些真实与否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那我又何须再找什么痕迹呢?
我的存在就是证据本身。
那边傅东君再沉默了几息,想起那个“说话像五十岁阿姨”的调侃,心绪一时难言的复杂。片刻后,他自顾自地点了一下头:“对,那就是真实。”
“对,那就是真实。”她重复,眉眼带笑,很是舒朗开怀。
傅东君略略调整了一下心情,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现在是什么感受呢?”
“感受……还会有些遗憾吧,意识到我往后所有的时间都无法再见到我的挚爱们……”她想了想,“不过,死亡肯定是要结束所有社会关系的。我在死后还能以这样一种状态拿回自我意识,甚至是如此年轻的一具躯体,已经是足够幸运,又怎么还能奢求更多与他们的时光呢?”
傅东君小声道:“你现在有我们。”
“对,我还有你们,还有你,”她又笑了,“所以遗憾可能在于,我没办法给我的儿女介绍你,没办法告诉他们,他们还有那么好的一个舅舅……我当年厌倦这种关系,如今可能是年纪大了,倒还有些,嗯、向往。”
舅舅——
傅东君眼角都有点湿了:“你的孩子肯定很漂亮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