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姊妹(2 / 2)

    她不看自己,前桥也决定不说话。她望着皇姊忧伤的笑容,默默聆听她的低语。

    “琅声为了留在宫中陪我,主动请求去神祠侍奉真嫄,有了神使之名,就可终生不嫁。他在我开蒙前自行滞势,服用为蒙官专配的膳食,那夜在蒙官掩护下,是他与我共寝为我开蒙。他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偷偷地跟着我,最终还是被母皇发现了,母皇本对我寄予厚望,因此失望至极。

    “留仙,你总觉得母皇因你偏心,却不知我们的母女关系早已降到冰点,多亏你来到这世上,才让母皇从对我的失望中解脱,也让我不再背负不德的枷锁。我和母皇哪怕不再热络,至少还能日常相对,因此,我特别庆幸这世间有一个你,若真要归功于神,我也真诚地感谢她的恩赐。”

    她垂下眸,浅浅地一笑:“我说这些,你别害怕。作为帝王或许应该隐瞒这段往事,可我不光是帝王,还是姊姊。我知道我得成为皇帝,才能扭转母皇创造的积弊,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可这势必要从你手中夺走一些东西。我欠你一句‘抱歉’,而最抱歉的是,当我得知你对赵熙衡的感情时,竟下意识用了母皇对付我的办法阻拦你。

    “我知道那多难受,我走出那段过往,用了好几年时光,还好有时为储卿的阿怿,无论我如何对他,仍旧坚定站在我身旁,调和我和母皇的矛盾。故而选择穹儿陪你渡过难关,也让我自觉做了正确的事,而那时我才意识到,母皇当年将阿怿送给我的用心。我不再怨恨母皇了,可到底还是成为了让你怨恨的坏人。”

    前桥走上前两步。她的强硬安排,派梁穹监视,拔除真嫄信仰,移风易俗,对西部长达十余年的打压,纵然将魏留仙架空成毫无建树的闲散公主,但这是为君者的必由之路。然而此刻,她不再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君王,而是对妹妹敞开心扉、诉说真话的姊姊。

    如果是魏留仙,一定会去拥抱皇姊,可前桥的灵魂带着局外人的怯懦,那让她犹豫。

    “姊姊,你不欠我什么。你一向是把你认为有利的送给我,虽然难免专横,但我知道都是好意。”她有些哽咽,“我……我也庆幸,能有你这样的姊姊,和你这么优秀的人成为姊妹啊。”

    她话音刚落,就被皇姊蓦地拥入怀中,那怀抱紧紧将她包围,淡淡的衣薰香气让她沉溺其中。她发现自己在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在帝王的锦袍上晕开两朵花。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魄力的最合格的皇帝,”前桥含泪由衷道,“母皇如果看到今日的你,会为你骄傲的。”

    “她也会为你骄傲的,”皇姊柔声道,“去了北边要保重,知道吗?大业可以不成,你不可有恙。”

    前桥用力地点了点头。

    ——

    4.

    在她进宫的同时,随行者也回到府邸。何缜为卯卯安置好院落后,将整理府务的工作交给梁穹,自己则去了何府。

    何有玫见他登门意外不已:“公主何时回了京?”何缜道:“今日午前,已入宫去了。”何有玫道:“你不等着公主回去,怎就来找我了?看你的神色似乎有心事?”

    何缜点点头,刚要开口,何有玫就已猜到缘由:“该不会是后悔嫁给公主了吧?”

    此话道破天机,让何缜的所有酝酿都憋了回去:“孩儿不知该怎么说。”

    “我早劝过你,卿叔们也告诫过你,当初是你执意要嫁,如今当了公卿半年多,又改主意了?”

    何缜皱眉道:“也不是改了主意,只是有些事想不通,想和母亲聊聊。”何有玫看着失落的何缜,长吁短叹又无可奈何:“好,聊吧!”

    带着苦涩,何缜开口道:“公主并不爱我,这和我是否是公卿无关,她对着喜欢的江公子也能十分用心,纵然他只是使奴,而我身为公卿,却没觉得公主有爱重之心……我过得还不如凤苑那些羡慕我的孩子。”

    何有玫问:“公主苛待你吗?”

    何缜答:“不曾,对我也算相敬如宾。在凤苑的家中,母亲那些旧部面前,她对我表现得格外亲热,可是……可是母亲,我至今还未侍过寝。”他低落得仿佛自己犯了莫大错误,声音也越来越轻,“我也知道,梁庶卿入府两年多都没侍过寝,可这滋味真难熬。”

    何有玫静静看着他:“天下不是围着你转的,你要什么都能得到。你若想要开心和自在,干脆舍了公卿之位,若想要公卿之位,就得耐得住寂寞,别整日患得患失。”

    “我想做公卿,可我……也想开心点。”

    何有玫便叹:“做公卿,最要紧的是能耐,真心则是次要。做个让自己好受的公卿,就得把对公主的爱分出一部分,用在做事上。”

    母亲的建议是封心锁爱,这不是何缜期待的回答。回府路上他扪心自问,到底想要什么呢?他不想缩减自己的真心,因为仍觉得真心是他呈给妻主最重要的珍宝,他期待的不过是十成的真心换来十成的爱偿,而非阉割到三成,与她的三成相当。

    耐住寂寞,做好公卿,何缜不甘,可余外也没有他法。他进了府,才知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在厅堂等他,他匆匆赶去,还想解释自己为何不在府中,却听前桥道:“何缜,皇姊即将降旨立我为储君,你为储卿,明日一早随我入宫吧。”

    储卿?

    何缜有一瞬恍惚。公卿他还没窥探门径,就要成为储卿了?他把旨意领了,前桥笑道:“别紧张,你是第一次做储卿,我也是第一次做储君啊。”

    他抬起头,望见妻主罕见的体贴。

    “其实我发现你挺适合当公卿的,梁穹有时不敢得罪人,做事喜欢充好人,你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将公主府交给你,我很放心。不过你切忌独断专行,遇事还是要与梁穹商量,京都复杂的人际关系他都知晓,听听他的建议总没坏处。”

    何缜称是。优点被妻主看在眼中,这让苦涩的内心涌过一阵暖流。

    “我接下来要去北境替皇姊监战,你们不能陪着,我把公主府交给你和梁穹,要帮我好好经营。”

    何缜完全没料到她说出这话,立即愣了:“仙姐,你、你要一个人去?”

    “你们帮不上忙,我只打算带着成璧和施克戎。”她见何缜茫然失措地垂了眸,唤了他一声道,“何缜,储卿?我能把我最珍贵的公主府托付给你吗?”

    何缜点头,内心复杂地咬唇答道:“好……仙姐保重。”

    ——

    5.

    做公主的最后一个晚上,她本该与何缜共度良宵,却被梁穹半强硬地堵在门口。梁穹存了什么心思要见她,她不是不知,只是无论他如何说,都没法应其所请。

    梁穹尚沉得住气,以庶卿多年隐忍的修养,几乎是求恳她去自己所住的西院。何缜也知道他想要什么,罕见地不与他争,还为他声援道:“仙姐去吧,庶卿想必有话说。”

    梁穹的话藏在谁都能看透的心中,劲儿则用在床笫,他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妻主,却不敢祭出锤炼已久的演技。他慌了,以至于从未在枕席间表现得这般真实,没有讨好的喘息和呢喃,只有一双久久凝望她的眼睛。

    他慌到不敢擅用心机,只能用肉体拴着她的惦念,在见证前桥的高潮到来时,他附耳求道:“殿下带我同去,别抛下我。”

    “不行,”前桥的决心并非情欲可以轻易吞没,她耐心道,“我不是去玩,我是去替皇姊监战,只能带护卫,不能带家卿。”

    “在下装成护卫跟着你,不用对外公布身份,让我跟着你就好!我能保护自己,不会拖你后腿。”

    前桥暗叹着将他搂住:“梁穹,你听我说,公主府需要你。何缜有果断的一面,可也难免过于独断强硬,你能帮衬着他。”

    “孟筠也懂这些,公主府不需两个卿子都留下主事,我求你让我跟着,只是跟着就好……”

    梁穹几乎是在哀求,她从未见他有这般脆弱的模样。她想知道脆弱的来源,可梁穹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你在怕吗?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怕。”梁穹道。

    “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前桥抱紧他的身体,安慰道,“我并非丢下了你,你留在家中,是为我免除后顾之忧。我一直一直都需要你,只是今时不同于往日,比起在左右陪伴,我更需要你留在京都。”

    梁穹沉默,她就继续说下去:“从西北到西南,我们都去过啦,还剩一个远沙府的百雷海,你以为我忘了吗?等回来我就带你去,要不是有突发状况,从南郡出来的下一站,我就打算去了。你看,我答应过你的事都会做到的,对不对?”

    梁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额头紧紧地与她相贴,前桥故意逗他道:“你难道担心我和赵熙衡?不会吧,梁庶卿可真是小心眼儿,也太不了解我了。”

    “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他。殿下一定要记得百雷海之约,平安归来,若你爽约了……”前桥笑道:“你要怎么?”梁穹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望着她,无比认真道:“我会为你殉了,如同父卿殉了母亲那般。”

    “你再这样说,可就变成口业了啊。”前桥道,“况且我出发在即,不要给我随便立flag,你这台词听了可要吓人一跳的。”

    梁穹立即闭口不言,与前桥相拥睡去,微蹙的眉间仍旧外显不安。次日何缜换好了入宫的礼服,在西院之外等候前桥,他特意打量了梁穹的神色,当即知晓他的求恳落了空。

    若是可以,他也想有勇气说出“带我同行”的话,哪怕不出意外地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