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位沦为军妓的梧国女子让前桥十分心疼,回去后就找来随军医官为她们做全身体检,然而面对医官的询问,她们很少给出相应的回答,甚至点头摇头这种简单反应都做不到。
最初前桥以为是语言不通的缘故,便四处打听会说梧语之人,后来才发现,这些女子互相交流,同样存在障碍。她们口中咕哝的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语气助词的合集,只能表达基本的情绪而已。
“怎么会这样呢?”
施克戎道:“属下曾听说过,西梧部落将战败者驯化为奴隶,奴隶的后代称‘奴隶子’,会送到一处集中抚养,灭绝其文化,培养服从性,待这些人长成了,有力量者送去战场或做劳工,样貌突出者供贵族消遣娱乐。奴隶子都不会说话,只能听懂主人的一些指令……属下猜测,她们也是梧国的奴隶子,是随军出征,专供士兵消遣的。”
如果猜想属实,那真是可怜。前桥原本准备了饭食,可她们一个个眼看着食物不动,施克戎的话浮上心头,她挟了几口菜盖到饭上,用筷子乱乱地拌了,将碗和筷子递给一位女子,对方才将其识别为食物接过。
她不用筷子,仅靠手指抓握饭食,一味往口中放,看样子是饿急了。
前桥不做声地拌好了剩下的饭,看她们一人捧着一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纤细的手腕脚踝露出筋骨的轮廓,看得前桥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噎住,说不出话。
在兴国时她也见过一些场面,不被尊重的女子、没有出路的妇人,麻木也好,痛苦也好,她们还会表达,还有追求,情况尚未超过她的认知范畴,充其量是印象中男尊女卑社会的复写。可完全沦为奴隶的生活是什么样,她从未想过,这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在生存基础之外,礼节与文明尚未普惠,她们的进食亦如野兽,遗落在地的被拾起,想也不想继续放入口中。成璧和施克戎只能及时打扫残渣,免得她们吃坏了肚子,可随着一人走到角落旁若无人地排泄,这回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处理了。
前桥忙道:“成璧拿恭桶来!”
恭桶是拿来了,可排泄早已进行完毕,前桥守着空桶发愣,如今道理讲不通,就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可言传身教发挥着带动作用,受了第一人刺激,选择就地排泄之人越来越多,剩下四人齐聚角落,蹲下解决,前桥急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没想到还真管了用。
那些人被她吓得缩成一团,排泄的动作倒的的确确停下了。
怎么会这样啊?前桥头一次觉得人和牲畜的差别如此之小,她挨个拽起她们放在恭桶上坐着,可她们战战兢兢,生生把本能憋了回去,也不知这个姿势是让她们拉撒之用。
若非她们的身体和自己构造一样,前桥简直觉得在与猫猫狗狗共处一室,她徒劳地忙活一阵,最终蹲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复杂。
扪心自问,她有同情,但也没博爱到头顶圣光,臭气和交流障碍让她心中憋满了怒火,她知道今日的局面不能怪毫无选择的她们,可单薄的同情也不足以支撑着为她们清洗干净,耐心教授礼仪。
而她更不愿听见吆喝牲口般的呵斥再从自己口中发出了,那会让她心虚,仿佛无动于衷也让她成为加害者之一。
为了良心能够暂时安宁,她选择了逃避——还是将其送到玉龙以南的觐坞吧,那里更和平,一定也有人知道该怎么救助她们。
——
2.
派人送走梧国军妓后,严珂又带她去见了其他战俘,在那儿前桥终于明白,为何都是男权社会,从前的兴国却与荆国关系更密。
在梧军中担任冲锋职责的,都是梧国为战争培养的战奴,一杆长枪和一块胸甲就是全部家当,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用身体击钝敌人的武器,阻挡在冲锋的路径之上。
这部分人伤亡最为惨重,也基本上就是来送死的,甚至看了他们的样子,你都会怀疑这样死去是一种解脱。那些穿着体面的梧人才是正规军,他们武器精良,有着宁肯掉头绝不苟活的骨气,七成被俘后选择咬舌自尽,有几个因发现及时,被荆军救下,可他们仍旧时刻做好自尽准备,神情简直生不如死。
“被俘意味着变成敌人的奴隶,在他们看来,这比死亡更可怕。”严珂解释道,“他们都知道当奴隶的下场,不惧死亡,因为活着会有更大的苦难。”
在战俘中,她看到了那个曾因外表俊美被兴人送给自己的少年,他和一群自杀未果的梧人坐在一块,受到更为严密的监视。他警惕而愤恨地看着每一个映入眼帘的人,严珂也望着他道:“所以……在梧人的文化中根本不存在投降一说,将血脉不同的人训成听话的家畜,而他们正是野兽本身。这些年来荆国都避免与西梧发生正面冲突,有兴国在北制衡,以贸易为拉扯,也能遏止梧国武力东犯,如今这位兴国三皇子开门揖盗,引梧入兴,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打赢,要么覆灭。
想到封建制度不是被民主共和推翻,竟然还有被奴隶制复辟的可能,前桥只觉魔幻,问严珂道:“梧人都是野蛮的吗?”
严珂摇头:“当然不是,有的部落——比如这次和赵寿徵联手的,就是梧国东部最为庞大的一支,他们向来与大荆和兴国保持和平的关系,也有完备的律法和礼仪,看似与其他部落不同,可说到底,不过是别人脱下羊皮成狼,它脱下人皮是鬼罢了。”
这话又让前桥陷入沉默,严珂叹息道:“臣知道殿下心慈,听不得这些,您在兴国已看过不少痛彻心扉之事,可若到西梧,才会知晓世上有想象不到的绝境。西梧的女子生来就写好了命运,躺在床上不断孕育过完一生。奴隶子身份低贱,梧人认为与其杂交会污染血脉,那些生于权贵家的女子,才能‘有幸’担负繁衍血脉的职责,于是会一直生育,直到生命的尽头。”
前桥猜想过这种极端的民族会发展成什么样,但当这话从严珂口中说出,还是让前桥打了冷颤。
如果荆国输了……那么……
她脱口而出:“我们千万不能输啊!”
严珂呵呵笑道:“那是当然,殿下,臣向您保证,大荆不会输的。”
——
3.
大大小小的战争正在玉龙以北四处开花,仿佛深埋的引信被点燃,在八百云关炸开了一场更大的战役。西部是严珂的老家,她担忧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好在传来的战情对荆方有利。
阳陵军骁勇善战,丝毫不输于固砾。
听闻“大凤黄”三府正广募新兵输送前线,西部以碧州为核心的“尚武”及以圣乡为核心的“尚教”两大传统发挥了关键作用,三府征来的新兵不仅数量有优势,质量也甚佳,补充兵力并无阻碍。
由于边防重任暂时空虚的城防,则由南郡出力协助,维持国家暴力机器运转。荆国好似一枚向上伸展的叶片,从根茎到脉络源源不断输送营养。可战争的维持不只这么简单,除了人力,还有财力,焚金填战壕需要强大的经济后盾,京都传来的消息似乎是所有贵胄丰库财产全部冻结,强行被皇姊征收了。
她不知此刻的罗坞会不会还在囤积居奇,也不知冶铁厂是不是已经难以为继,经济下行的日子里,养活十六个使奴恐怕都成问题,不过那些分别是皇姊和何缜梁穹需要考虑的事。
她的战场就在眼前,容不得分心。
玉龙的大营仍旧在原地,小营盘则沿着刚打下的根据地,前延了几十公里,看上去荆军如一把弯刀插入兴军的心窝。最近的几场小战都是拉锯和试探,有的荆人赢了,也有的暂时吃亏,流血和牺牲看得太多,前桥已经成功脱敏,心也跟着麻木起来,每天听着军号入睡,不再像最初那般夜不能寐了。
荆刀插入的腹地,到底还是兴人熟悉的国土,一场反攻就这么借乌云盖月的天时猝不及防地发起,复仇的铁齿狠狠地硌上刀刃,把那锋芒毕露的神兵硌出了一条豁口。几位将军弃卒保车,壁虎断尾,掩护大部队南撤,也因此失去了三成新地。
汇合的兵马在暴雨中筑牢防线,归队的将领在严珂的大营中复盘,积攒多时的矛盾顷刻爆发,荆兴联军的龃龉,终于从沉默中初见端倪。
——
4.
“李将军,那日我说了想让我军在前,死守防线吧,你为何就是不肯?!论对此地的了解,你们哪里比得过兴人!是啊,你们向来看不起我们,只给守犄角旮旯的任务,生怕我们挑了大梁,如今怎么样?!这就是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