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奇迹会发生吗?
在前桥的预测中,魏留仙最多能挺过叁日,不料她先是以静制动,对赵熙衡之死秘不外宣,好在梁穹的行踪尚未暴露,兴军在起初两日对她围而不攻,意图通过谈判确认赵熙衡的状况。
后来不知是察觉赵熙衡凶多吉少,还是军队有了新的指挥官,兴军不再犹豫,向着她守护的堡垒发起进攻。
黄原城仅有的残垣与废墟被她们利用到极致,依靠本地民众对地文的熟悉,硬是在大大小小多次攻击中熬了过来。一座残城拖到第五天还未被尽剿,或许就已经是奇迹了。
当只剩下不到叁千人时,大家都知道大限将至。
那日自中午起就开始下雪,直到深夜都未停歇,银钱纸灰般将一切残骸和疮痍全部掩埋,敌我两方暂时休兵,静候黎明一决生死。
黄原防线内仅存的几位将领大多是不久前临危受命的低阶军官,眼中没有上兵伐谋的战略视野,只有冲锋陷阵的视死如归,于是那夜,她们一齐求见魏留仙,希望她下令全员做最后一搏。
“围困终会片甲不还,迎战或有突围之机,臣等誓与黄原共存亡,今夜当拼力将殿下护出!”
魏留仙心烦意乱地挥手拒绝,可下一人又道:“黄原覆灭,身为荆军恨不得以身相赎,可若能保您无恙,我们就是死也无憾了!”
“我等知道殿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如今还有以命相博的机会,殿下还是下令突围吧!”
所有人都开口劝她,没人甘做降臣,与其围困绝望而终,不如轰轰烈烈拼个鱼死网破。
成璧也道:“走吧,黄原保不住了,停在原地只有做兴人的俎上之肉!你别忘记答应过庶卿什么,万一他成功抵达京都了呢?万一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呢?你说了要回京都见他,将如何兑现承诺!”
魏留仙冷冷瞥他一眼,似乎不满于成璧在家国大事前提及儿女情长,然而成璧接着劝道:“你有多少没实现的诺言?就甘心带着那些遗憾去吗?你答应圣上要珍重自身,答应要去南郡看乐仪县主,你答应过庶卿也答应过我……
“我知道许多承诺你有心无力,可今日至少能带着大家的期待活下去!何必坐以待毙,让所有人绝望殉国啊!”
“臣等请殿下为长远计,与敌人背城一战!”
一个人跪下,一群人跪下,视死如归的沉呼激荡着耳膜。魏留仙面上是几夜未睡的疲累,如今死战的坚决也所剩无几了。
“即使主动出击,突围的希望也不大,你们未必保得住我,不过是加速死亡罢了。”她道。
“若能选择反抗至死还是引颈就戮,臣等宁愿立死!更何况一线生机也值得尝试,恳请殿下成全!”
她们都将这场战斗视为与人世诀别,动用了城内开山的所有火药,随时准备玉石俱焚,不惜一切代价的目的,是掩护魏留仙和成璧逃亡。
大雪在寒夜逐渐遮天盖月,一场堪称自杀的进攻随之而起,喊杀声、坍塌声、爆破声,无尽的大火燎造晦暗的硝烟,为两人掩藏踪迹提供了良机。当身后的一切在雪中朦胧不清时,成璧已经护着魏留仙离去,往南是最可能遇到援军的方向,却也有着无际的平原沃野,天亮后将无所遁形。她们只能相互搀扶,向西南而去。
大亭府附近密林折损大半,被雪覆做无字之碑,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片刻不敢停歇。魏留仙手上的伤口刚刚结痂,又在反复冷冻中开裂,发炎带来驱赶寒冷的热量,也让步伐渐渐凝滞。
前桥明白,她心里有根燃烧的引线,尽头链接着溃如黄原的绝望。手刃背叛的爱侣并非一场简单泄愤,那血腥的片段如影随形,每当她有所松懈就会浮现于脑海,折磨复折磨,让她五日不得安眠。
痛苦、悲哀和悔恨藏在一个由忙碌修筑的堡垒内,随时等待被引线点燃。
她不敢停下,可惜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快撑不住了。
——
2.
旷野的寒风在雪停后紧紧相逼,钻入经纬凝住血肉,魏留仙没有御寒的皮裘,只能靠两人依偎的一点温度维持体征。成璧怕她坚持不住,走一段路就问她一句,却感觉她的意识愈发模糊。
得说点什么让她撑住,可说什么呢?
他思来想去,似乎只能记起京都公主府中那段平静安逸的时光——他说起府中曲折的院廊,每次要绕一大圈弯路才能到达终点,说起擅做大亭菜的厨子,在何缜到来前几乎成为他的专用。说除她外从未被人唤过“小郎君”,说那时明知答案,还逼他选当卿子或近卫,他明明选择了其中一个,却又领了双份薪资多年……说得魏留仙都不禁绽放了无力的微笑。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呢喃道:“我还以为你把这些都忘了。”
“距今也不过七年,我怎会忘了?我还记得很多很多,庶卿、子昂、宁生……现在来不及说,你坚持一下,等到了安全之处,我一一讲给你听。”
呼啸的风中传来魏留仙的喟叹:“是吗,已经七年了,我总觉得那段日子好像还在昨天……成璧,究竟是从哪错了呢……”
成璧最怕她得了空咀嚼难过,连忙道:“先别想,省些力气,你看,我们就快到了。”
他指的是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虽然塌了一半但足以挡风,在幽暗曦光中落寞地矗立。每向它接近一点,成璧心中的希望就多一分,他终于拖着已经接近僵硬的魏留仙到达,安顿好她之后,扒开碎石和瓦砾寻找可以生火的东西。
温暖的篝火燃起,他帮魏留仙脱下冰冷的外衣,将她抱着揉捏四肢过血。体温有所恢复,魏留仙终于从濒死状态缓了过来,手上的痛楚也跟着苏醒,让她疼得嘴唇泛白。
“一会儿我接着找,或许有药和食物在,这里暂时安全,休息好之后,我再带你往南。”
成璧也接近体力透支,两人抱在一处,不知不觉因疲劳陷入小憩,恍然惊醒时天又黑了,好在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追兵到来。
魏留仙微微动了动身体,感觉力气有所恢复,她将外衣穿好,借着篝火打量四周,突然问道:“这是哪?”
“大亭府以西。”成璧迟疑道,“大概是圣乡一带。”
“圣乡?”魏留仙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等等,圣乡?!
前桥的心灵突然被这两个字猛击了一下,蓦然看向旁边那堆倒坍的巨石,一股熟悉感终于袭来——圣乡还有什么大型建筑?这半塌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圣乡供奉真嫄塑像的那个神祠啊!
所以,这满地裂石竟是……
她向一旁看去。真嫄巨大的塑像本就年久失修,如今已在地震中彻底坍塌碎裂。魏留仙从地上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绕着废墟走了半圈,终于寻到一颗带着伤痕的头颅。它颓然栽倒在石砾之中,曾经高洁悲悯的面庞,已爬上几条深深的裂缝。
真嫄……现在就连你也无法护佑荆国的子民了吗?
前桥望之,心中哀伤不已。
这是西部最后一尊神像,据说也是当初的第一尊。皇姊革除冗祀风俗之时,唯独将这座神祠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这是真嫄信仰精神的源头,也是荆国的文化命脉,如今竟然化作块垒,坍塌一空,仿佛那些历史的痕迹都杳然无踪了。
那荆国呢?荆国又当如何……
就在前桥惆怅之时,魏留仙执着火把蹲下,将那石塑的头颅查看一番。
“圣乡……我小时随母皇来过的。”她小心擦去面上的灰尘,仔细地看了看雕琢的五官,意外而困惑道,“成璧,我好像见过她……我从前见过她。”
“是啊,你刚刚说,你小时随先皇来过。”
“不是那时候,”魏留仙重新站起,一边踱步一边打量四周,她的表情愈发困惑,似乎有什么正在回忆里重建。
“这是真嫄的神像,那时我来圣乡,故意装作生病,没有同母皇拜祭。我不想见她,她当时也说过……我若不想见她,就再见不到她了……”
成璧被她毫无逻辑的呓语弄懵了,前桥却听得灵光乍现——梁穹和孟筠都说过,魏留仙小时能与真嫄对话,难道是真的?她……她是见过真嫄的?!
与此同时,魏留仙也定定地看回那颗头颅,道:“就是她。原来我当真见过她?那不是我的臆想吗……”
——
3.
当初她在人前将与神明对话的奇迹归结为孩童的玩笑,长大后又遗忘了事情的本貌,可神像将沉睡回忆尽数唤醒,魏留仙短暂迟疑后,突然将火把掷下,双膝跪在那颗头颅面前。
“你当真存在对不对?我小时候你一直陪着我,对不对!我都想起来了……”她逐渐激动,几乎颤抖得说不成句,“我、我如今有事相求,你快出来见我啊!”
魏留仙……
成璧去扶她,她却将成璧推开,干涸数日的眼眸重新充盈泪水,沿着面颊簌簌落下。她看到了希望,才允许掩盖好的脆弱释放。
“你是神明!你一定能帮我的……你都曾帮过我母皇,帮她那么多次,你怎会不管我呢?你出来见见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的哀求逐渐变为泣诉,而后痛哭起来。成璧知道她压抑太久急需发泄,便只默默地陪着,前桥却在她的呼唤中检索四周,内心隐隐期待——强大如真嫄,难道当真会随雕像的坍塌死去吗?如果她还在,能不能听到魏留仙的祷告?能否让奇迹降生?
而紧接着,不远方的空明处便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留仙……”
前桥立即看向声音的来处,那里仍旧只有碎石和废料,以及被火把照亮的尘埃,魏留仙却像看到什么一般定住不动了。她的泪水越来越多,直到不得不伸手擦拭,绝望的呜咽中带着欣喜,仿佛见到阔别已久的家人。
“你还是肯见我的,你愿意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