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桥一连几日都去陪伴魏珉,有时是何缜在,有时是梁穹。那日她来时,何缜正拿着拨浪鼓与魏珉逗乐,魏珉开心大笑,张着小指头要抓他手里的玩具,口中叫着“大、大大”。何缜见前桥来了,把拨浪鼓交给她,前桥微微摇头道:“珉儿在叫你呢。”
“她想叫‘妈妈’,玩开心了就会叫成‘大大’。”
荆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卿子虽然照顾婴儿,却总在名义上退居二线,婴儿初次张口呼唤的人,无论从什么角度理解,都不可能是“父卿”。
何缜笑得温柔而幸福,魏珉也一如既往地黏他,后来她玩到瞌睡,何缜就抱她在怀,一边轻哼摇篮曲,一边哄她入眠。
待魏珉睡着了,何缜仍没放手,依旧垂头凝视她的面庞,只是笑容敛去了一些。前桥叫他回房休息,何缜却小声说了一句:“仙姐,你能留一下,让我同你聊聊吗?”
“能啊,你想聊什么?”
她立在身边,却因何缜这声疑问微感奇怪,因为他并没看自己,而是垂着视线,躲避目光交流,至少说明接下来的话题有些难以启齿。
让何缜难以启齿的事情不多,相处以来,无外乎就那几件。于是前桥有了猜想,笑着将手扶在他肩上,嘴巴暧昧地凑近脸侧。
“今晚我留在东院,不走了,陪着你好么?”
何缜耳朵一动,脸上的绒毛在红潮中站立,他终于抬头看向前桥,面色却非欣喜,而是复杂。将怀中的魏珉放下,他与前桥同去椅子上坐着,还支走了伺候在侧的侍从。
“仙姐,你上次说,我有心愿尽管向你提,你都会满足,不知可还做数吗?“
他问得缓慢而小心,前桥道:“当然,你想好要什么了?”
何缜又不答了,两条眉毛轻轻皱着,好像在和自己做思想斗争,前桥见状道:“想说什么尽管说,干嘛吞吞吐吐?怕我责怪你?”
何缜勉强一笑:“是的,我怕极了。”
她不觉得自己威严,却还总是让卿子们害怕,看来储君当出了模样。
“我保证会心平气和,”前桥道,“你又是把谁给我的信给烧毁了?”
提及曾经的糗事,何缜的笑容放大了些,但也只是一瞬,旋即又寥落地收敛起来。他局促望着膝头相合的手掌,长睫抖了抖,声音带着微颤问道:“可否请求仙姐,让梁庶卿接任储卿之位?”
嗯?这是什么意思?
前桥很意外,沉默一阵才皱眉道:“为何这样说?他当储卿,你当什么?”
她话音刚落,何缜便起身跪在面前,接下来的话像是咬着下唇说出来的:“我想请求仙姐……休卿。”
——
5.
休卿?
休谁,储卿?
意外过去后,前桥心中满是疑惑和愠怒,她望着伏地的何缜,盘算他这是要干什么。
以退为进?苦肉计?拿捏她,让她亲口承认储卿的地位不可撼动?否则怎会说出这句不伦不类的话?
方才那么其乐融融的相处,还铺垫了那么多,最后能说出这句要求,一定不是字面意思。何缜可执着得很呢,此话八成是计谋,是撒娇,只是摆出的阵势太过,让娇感减弱,好像拿她当傻子耍。
“你这话的意思,是想与我和离?”前桥道,“脑子清醒些,别跪着,起来说话。”
他不肯起,或许是听出妻主语气中有生气的苗头,头埋得更低了。前桥等待不及,便去拉他起来,又想起自己确实冷落何缜很久,他若带着委屈闹情绪,也情有可原,于是压制住不满,尽量温言道:“我答应你不加责怪,但我想和你谈清楚,了解你在想什么。跪着没法说话,起来,何缜。”
他这才起身,眼睛已然湿红,面颊上淌着两道水痕,前桥看他哭成这样,被顶撞的怒火消散了大半——果然是撒娇啊,那就好解决。于是拥住他安慰。
“受委屈了是吧?对你不太好,我心中一向有愧的,其实想与你走近点,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换一个,我定然满足你。”
她的话语温柔,动作亲昵,给好了台阶,都让何缜不容拒绝,可他没借坡下驴。甚至没有回应拥抱。
“仙姐,我不是闹情绪,或者故意要你挽留,”他哽咽着,虽然流泪,却选择继续说出所想,“对不起,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想将储卿之位交还梁庶卿,想你休了我……如今珉儿已无需喂食夜奶,梁庶卿一位乳夫是忙得过来的,否则我不会说出这些话……”
“你想和离?”前桥又问道。
“是……仙姐。”
“我没有想赶你出去的意思,更没想过让梁穹取代你。我再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你是想和离?”
“是……仙姐。”
前桥将他放开,身体靠回椅背,面色随着他的回答愈发难看,最后万般情绪化成一声冷笑,她摇头叹道:“你真是……你真是有趣啊何缜,你说说为什么?你在想什么?”
当初是他死皮赖脸要当公卿,她施压没用,冷暴力没用,何有玫劝他也没用,好不容易当上了,试用期都过了,突然提出要辞职?
这孩子脑子怎么长的!
“仙姐,我知道说出这话很任性,也很幼稚,但我深思熟虑过……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路了。”
何缜脸上的泪痕反射着窗外的明媚的天光,眼眶红肿得又似下了急雨,他艰难地让那些话从口中吐出,好像把心肺切片呈盘,蘸了红油端到她面前。
“我看上去像反复小人,明明当初缠着你,现在又求你将我休掉,可是仙姐,我实在没有心力,继续做好储卿了。”
前桥冷冷道:“你不必拿这话噎我,你做得挺好,我不止一次夸赞过你,你也知道。”
“处理府中事务,我的确做到问心无愧,可我说的是其他方面。”何缜低声道,“不知何时开始,推着我往前走的,似乎只剩下储卿的身份和责任了。仙姐,我不想这样的,我实在不想……看我们的关系只剩下责任,纵使知道很多卿子都是这样,我却不想,我和你这样。
“我曾问过母亲,该如何做储卿,当时母亲让我选,是改变自己图求你的爱宠,还是不求你爱,做好卿子的本分。我选了后者,因为自认无法让你爱我,像爱护梁穹或师兄一般,倒不如让你信赖器重。本以为这样下去,我也能得到圆满,可是又发现,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甚至对你的依恋和爱,都渐渐流失了。”
前桥紧紧盯着他,表情看不出喜悲,她知道何缜说这话出自真情实感,可这与指责她的冷酷何异?这有多难忍?有多难以接受?梁穹为何能忍?成璧为何能忍?何缜少了什么,偏偏就他不行?这有多矫情?
她的语气依旧冰冷:“你说你不爱了,对吗?我是否可以理解成,储卿对我变心了?”
何缜摇头,抬眼真诚道:“我还爱着你,仙姐,但爱得越来越麻木,也越来越脱离本心了,爱得像乞讨,从你这儿奢求青睐。我不敢违抗,不敢说不,不敢做我自己,生怕被你厌弃……
“当储卿或许就该这般,可我私心又不甘,我不想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泯灭自我,变成一个旁的人,赚来你的喜欢。让你满意的部分根本不是我自己,而是模仿,迎合,是完美储卿的伪装,是照着梁庶卿学下来的东西。
“可你要爱这样的我,为何不爱庶卿?只因为他姓梁,我姓何吗?他做不成储卿,我就做个他的副影?如果伪装成别人无法撑一辈子,又怎么与你一路走下去?”
这话前桥听懂了,他想说迎合和讨好都是外壳,不是真正的何缜。她喜欢的是不出错的何缜,是合格储卿何缜,当他稍微露出真实,又会面临被厌恶的风险,于是他不敢。他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可这就是他自己选的路,怎么,现在觉得委屈?
“最近担子太重,你觉得累了?无妨,你做自己就好,不必想那么多,或者担心我厌恶你。”她难得大度道,“说实话,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展示独特性,你若完全像梁穹,也没什么意思嘛。”
“可我做不到了,仙姐。”何缜道,“我在你身边一天,就不会抛弃完美储卿的外壳,洒脱地做何缜,甚至于……我连自己是什么样都忘了。或许一年前还记得,但是现在,我已经回不去自己,也抛不下这个壳了。”
“这说明你在适应,适应不是好事?”
何缜张了张口,却没说话,他静默地看着前桥,眼中是哀愁和迷茫。突然,躺着睡觉的魏珉翻了个身,把被子蹬开,何缜立即起身,帮她仔细掩好四周,直到看她又安然睡去。
这熟练的举动难道是伪装?他做这些难道很委屈?前桥于是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何还要当乳夫?”
何缜道:“我尚是储卿,应该好好挑起责任,我不希望留给你烂摊子,最后的印象也不佳。”他看着魏珉,又道,“我也很爱珉儿,我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交给别人照顾,我不放心。”
他这话又让前桥生不起气来,闷闷地看了他许久。何缜很好,怀孕后的这段时间,她慢慢扭转了印象,可他今天又说了这段话,好像为了她的好印象,不值得他屈心抑志似的。
“你再好好想想,我不会因今天你对我说的话,就产生怨念,但也不会随便同意与你做可笑的和离。”前桥起身,走到何缜身后道,“你太天真了,我们的结合真是自己的事吗?休了储卿,我还怎么面对何有玫,怎么面对西部和皇姊?你要让我背负骂名?”
何缜抬头,小声道:“我会跟母亲说清楚,让她理解,至于西部……”
前桥将他打断:“储君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得一直待下去,像你当初一心住进来那样。你是成年人了,不该为当初的决定负责吗?成熟点吧,何缜。”
她言尽于此,不再做言语纠缠,带着郁闷出门而去,此后几日,只在梁穹照顾魏珉时才登门。府中哪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储君又与储卿吵架了,不仅前桥面色阴沉,何缜的状况也不太好,他每日照顾魏珉之余,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可是那天上出现一只鸟或是蝴蝶,太阳或是阴云,都没让他表情变动分毫。
他看着天空,天空却像没进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