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满头白发的老妇了。
宝知没有回答,只脱了鞋上床:“来,到我怀里来。”
她将邵衍抱到怀中,叫他的头依靠在她的胸上,好似抱着孩子。
宝知想从背后将他抱紧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叫黑白无常不要把她的挚爱夺走,可她知道,他夜以继日难忍骨子里溢出的疼痛。
是的,上了年纪都会这般。
可是为什么要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她真恨。
邵衍同她十指相扣,心疼道:“瘦了……日后要……多……多吃一些……”
头顶上没有声音传来,他往后仰了仰,想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无力落下。
那落下的手被宝知带着,抚上她的左颊。
她没有哭,脸上一丝悲痛也没有,只是很困惑,好像对发生的事情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他要抛下她先行而去。
“鐏鐏……”他顿了顿:“生老病死……是自然而然的……”
她低低道:“我知晓的,我日后也是要死的。”
他又笑了。
“以前……你没问……但我……还是想说……想……告诉你。”
他身体好像又充满了气,脸色也越加红润,似是回到年轻时:“即便你是精怪,霸道,胆小慎微,处事摇摆,怨恨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也爱你。我永远爱你,护你,愿你开心。”
邵衍的双眼中绽放了最后一丝光芒,这般美,好似飞蛾扑火时融入焰心的那一刹那。
随后,这双凤目便暗淡下去,紧紧扣住的右手也松松散开。
女人轻轻地将男人的双目合上。
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应该做什么?
她不爱吟诗,一来只觉奇怪,二来担忧下意识蹦出后世的诗句,无意做了那窃诗贼。
这个当口,宝知突然想起法医学老师上课时曾开玩笑说,人死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现下,她突然很想给他唱一次。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她慢慢弓下腰,在他干燥的唇上吻了吻。
还是温热的,带着草木的气息。
她的胸口似被刀绞,勉强着撑下去。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只用声息,梗着喉咙,颤抖地在他耳边道:“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邵衍死了。
邵衍不要她了。
树犹如此。
文人诚不欺我,她突然笑了,泪水无声无息地布满脸颊。
宝知一面笑,一面道:“等我吧。再等等我。我就来了。”
家里的少奶奶们一面协助大嫂处理丧葬事宜,一面守着婆母。
她越是这般安静,孩子们越是担忧。
后来出了孝期,母亲也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饭后便去园子散步,回来后再父亲灵牌前说说话,便早早睡下。
她仍然那般美,不再憔悴。
除夕国宴,宫中如旧送了请柬。
孩子们说宫中安排了打铁花,央着母亲去看一看。
她已经许久未出府了,上一次出门还是邵衍带她去街上看灯花。
如果他在,他定是笑着说:“去看看吧,我们一道去。”
好,一道去吧。
宝知应下了。
儿媳与女儿们不约而同提前来她这,小蜜蜂似地给她打扮。
女子清脆的笑声与细细的讨论声溢出庭院。
她才恍然,是不是自己沉浸太久了,叫欢乐皆溺毙于哀伤之中。
不想,未央宫娘娘先行请她说话。
世人常说,景光帝未立后,就是因为未央宫娘娘不肯取那凤玺。
未央宫娘娘是谁,她父兄是谁,她的位份是什么?
谁都不知道,只称之为未央宫娘娘。
宝知宽慰了不安的儿媳女儿们,淡定坐上前来的轿辇。
未央宫主殿三层高阁,美轮美奂,实则是天上才有之宫阙。
宝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爬了几步便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未央宫的女官们却毫不催促,只细心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