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一个人很孤独,谢四爷不是不知道,与其一个人冷汤冷羹,不若陪他外祖母一道用膳。
只不过,他如何都联想不到外甥另一层心境。
回府远远见外甥女候在二门,他且乐呵呵对景光帝道:“宝丫头也真是的,不过数日不见姨父,竟亲自来接!”
一身便服的景光帝掩去眼中的贪婪,只道:“县主孝顺。”
众人正要上前,却见前头一人勒马而止,一个漂亮的下马,飘忽落至女孩身畔。
佳儿佳妇,言笑晏晏。
邵闻璟骤然拉紧马绳,停于原地。
谢四爷不知所以然,跑出几步,见外甥未落于身后,打马而返。
“怎么了?”
他顺着邵闻璟的目光而去:“不认得了?容启啊。”
谢四爷想起什么,轻拍额头:“这么想来,竟不成引见容启给陛下认识!”
正要介绍邵衍,却见景光帝面无表情道:“朕忽想起奏折尚未批复,改日再来看望郡主娘娘。”
话间男人便拖拽缰绳,不等谢四爷回应,似有洪水猛兽追逐,策马扬鞭。
凭什么。
凭什么!
无人的小道上数匹高马呼啸而过,景光帝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放纵。
好像所有的勇气和放肆积攒着,为着此刻兑换。
她该是眉宇间阴郁,惆怅满腹,冷眼旁观众人悲欢离合。
抑或戴着恰到其分的笑,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礼貌疏离,随即同他隔着人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该是这般,轻松惬意,好似从未经受过劫难。
梁宝知忘记了吗?
她竟敢忘记!
她忘了梁大人和梁夫人的死,忘了十年的寄人篱下,忘了厮杀的血云风雨,忘记悬梁的利刃。
傍晚的微风被快马劈成两股,只落于哒哒的马蹄之后。
近臣沉默不语,只忠诚地同帝王一道追逐残阳。
心口的大洞被暖风凛冽穿过,愈是发寒,邵闻璟愈是快马加鞭,竭尽全力不去倾听风穿堂而过发出的悲鸣。
他失策了。
错想了!
邵闻璟多希望邵衍是个恶人,希望他滥赌,希望他狎妓,希望他捶打新妇。
这样而来的缘由,他才能顺理成章化作济世之主,一脸体贴地拯救她。 这样而来的缘由,梁宝知才会伏趴于青砖,痛哭流涕自己错托非人。
她才能知晓,向下兼容时自身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她才能知晓,仅有旗鼓相当与势均力敌适为天长地久。
可邵衍不是。
他竟不是!
梁宝知被这人间烟火渲染,变成了一个俗人,一个只知晨起晚休的俗人!
顶顶大的俗人!
她的惶恐决绝看似早已烟消云散!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梁宝知怎么能心安理得抛弃沉重的过往,欢喜地迎接未来?
又怎么敢放心大胆地把身价性命交付给一个寻常人?
南宫门的守卫见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举戟便要怒斥,却有一眼尖侍卫望见为首之人。
“是陛下!”
众侍卫呼啦啦退出一条长道。
“叩见陛下!”
直到马蹄扬起的尘灰落尽,灰头土脸的侍卫才缓慢起身,心有余悸。
虽只是一瞬,但帝王之怒,可见一斑。
景光帝策马至甬道尽头,冷脸翻身下马,将马鞭掷于胜邪。
平云早得了信候于此,一见此阵势,心底发怵。
离宫时陛下可是兴致高涨,甚至让人找出不常穿的蓝底明黄暗纹的衣袍。
可是郡主娘娘不好了?
侍奉多年,平云自是不在此间口寻霉头,只恭敬跟随其后。
至紫宸殿时,平云觑见高处来者,心中叫苦。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下来!
景光帝面无表情,只领人拾阶而上。
“问陛下安。”
女人的声音柔媚入骨,声声勾人魂魄。
“陛下这是从何而归,可是用过晚膳?”
景光帝置若罔闻。 “见到她了吧?”女人抱着大得惊人的肚子,不顾宫婢内监的阻拦,娇笑着挑衅。
邵闻璟抬头望向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庞。
已然不像她了。
他生出一丝庆幸。
女人仍得意洋洋地说着,炫耀自己同梁县主的亲近,炫耀自己更胜一筹。
向来高高在上的皇帝现下居低,垂眸而立。
周身萦绕的贵气在此视角下消磨些许,徒徒生出几分脆弱。
人们总是对那些身含隐秘的人怀揣着不一样的感情,为他们的神秘而倾倒,也因为他们的神秘而嫉妒。
进而,把一个站在高处之人身畔的云雾扯下来,露出他自己掩掩藏藏的躯体。
这是一种何其具有快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