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秋闱(1 / 2)

微凉雨雾染上面颊时,江蓠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趴在木板上睡了多久,手臂已经麻得失去知觉,下意识揉了揉眉眼,指腹印了一抹脂粉的暗黄。

    抬眸望向号舍外,丝丝烟雨从淡青天空飘摇而下,恰似银珠落瓦,流苏挂檐,洗去了东山贡院中弥散的桂子浓香。

    中秋佳节,却不见月。

    江蓠叹了口气,将手在草纸上一抹,迭好十五页考卷,右上角“田安国”三字沾了水汽,洇开几缕墨色。起身拉铃唤考官收卷时,恰逢考场暮鼓敲响,酉时到了。

    乡试从八月初九开始,考七天三场,今日是最后一天,按大燕律,最早可暮鼓时分交卷。巡考大人闻铃声赶来,不由捋着白胡子打量她一眼。

    考生大多奋笔疾书到深夜才离场,眼前这个青衫书生,乃是全场四百生员中头一个交卷的,也忒年少轻狂。他收了卷,命差役将人带到明远楼,画押留印、收回纸笔,还好心肠地赠了把油纸伞。

    “学生告辞。”

    江蓠板板正正地一揖,振袍迈出门槛,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些着急——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脸上的妆快化了。

    好在过了今天,这辈子都不用再担惊受怕。

    身为桂堂的“甲首”,她替人考过的科举足有二十多场,若加上岁考、科考,便连自己也记不清数目。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年岁渐长,今后再怎么易容化妆、往身上贴假皮肉、吞变声药,也定然瞒不过搜检。

    桂堂主连请带吓,求她在金盆洗手前干最后一票,替豫昌省的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考取举人。这届考生实力强劲,而且田家力求名次,堂主叮嘱她尽力而为,事成之后予她银票百两,作为十一年来为桂堂效劳的酬谢。

    代笔捉刀求稳为上,最忌惹人注目,江蓠不管他抹了蜜的嘴,铁了心不做出头鸟。她的保留之处在于策问一环,今年有道题是“郑伯克段于鄢”,她洋洋洒洒挥斥一番,必定惹阅卷官生厌。

    只要确保田安国顺利中举即可,银子打个折扣,收七十两也罢,足够她带娘亲和妹妹远走高飞了。

    江蓠这般想着,唇角不由弯起,眉心忽落下一滴冷雨,右眼皮突地一跳。

    左右环顾,只有几个小兵站在南北文场边打瞌睡。她松了口气,笑自己太过紧张,走到游廊尽头将将跨出龙门时,抬手撑开油纸伞,随口哼出一段小曲儿来:

    “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

    说时迟那时快,伞顶“砰”地一下,结结实实撞上什么东西。

    江蓠惊呼一声,不待收回胳膊,伞便被人强硬夺去,洒了她一脸水珠,随即听得一声怒喝:

    “谁这么不长眼!”

    江蓠顷刻间出了身冷汗,低头瞄见一双暗绣金丝缀南珠的皂靴,还没等对方下一句吼出来,便双膝一折,“啪”地跪在地砖上:

    “大人恕罪,学生得意忘形,竟冲撞了大人,实在该死!大人心慈,网开一面,放学生回家吧!”

    雨水从廊下铁马淅沥滴落,溅在她低伏的脊背上,薄薄青衫洇湿一片。

    良久,有人淡淡地笑了声。

    “心慈?”

    这声音低而冷,浑似镇在壁龛下的一团幽云,凝着数点冰晶。

    她以额触地,不敢起身,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叫什么?抬头回话。”

    江蓠咬了咬牙,顶着一脸雨水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向上看了眼,这一眼却好巧不巧瞟在那人腰带的佩饰上,刹那间犹如白日见了鬼,僵了一瞬,没再往上看。

    “学生永州人士,姓田名安国,家中是贩丝绸的。”

    她很快便恢复镇静,流畅地自报家门。

    “时辰尚早,怎么现在就交卷了?”

    “回大人的话,今日中秋佳节,祖父正病着……”江蓠泫然欲泣,“我自觉考得不错,想早些回家与他团圆报喜。”

    “报喜?早了吧!”刚才呵斥她的那名仆从嘲笑。

    江蓠以袖拭面,惶然不语。

    正盘算再说点什么脱身,后颈倏然搭上一只温凉的大手,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叫她险些蹿了起来,死死按捺住心脏狂跳,脑中全然空白。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好似如来佛的五指山,带着沉沉威压卡在颈骨处,还使力揉捏了两下。

    “起来罢,本官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要拦着你尽孝。”那人收手冷冷道。

    她仓促理了理单衣,淌着汗站起来,又听他问:“年岁几何?何人作保?第几号舍?”

    江蓠垂首一一答了,对方又接连抛出几问,好在她对雇主身世倒背如流,无一漏怯。

    那人沉吟须臾,抬袖一振敝膝,跨上石阶,携一股凛冽清霜之气与她擦身而过。

    她回首看时,只见四个带刀的玄衣侍卫簇拥一人,飘飘然往后堂去了。隔着丈许远,那宽大绯袍流金溢彩,数只白鹤展翅欲飞,彤云清雨间,腰上系的一只皓白小球依稀可辨。

    惹祸的伞丢在地下。

    江蓠慢慢捡起,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楚阁老,这边请……”

    若说刚才是活见鬼,这下就如晴天一个霹雳,直直劈在了江蓠天灵盖上。

    姓楚?

    饶是她听说这届乡试管得比以往严,却怎么也没料到历来考风清正的豫昌省,竟被朝廷秘派了这一位大员过来整顿……

    不,他肯定是专门抓人来了!

    今年新入阁的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名声在外,资历虽浅,却在内阁中排行第三,是最得小皇帝信任的大臣。庙堂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冷血铁腕,关于他如何扳倒政敌、抄家灭门的事迹传了百八十个版本。最要紧的是,其人科举出身,刑部淬炼,据传当年就是被作弊拉下了进士名次,因此最厌恶考场弄虚作假。他要抓作弊,一定会抓出几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以儆效尤。

    他楚阁老,乃是四殿两阁的酷吏,金銮殿上的罗刹,一手遮天的阎王,仿若一尊托塔门神,如今就镇在这东山贡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