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放着笔墨,江依抬起衣袖把砚台挪到我手边,亲手研好递给我。接着问我这几天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我说是,她这样提问像是投石问路,砖头被一把扔了出去凿开两扇大门,便又问我愿不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江依的眼睛很亮,狐狸狗一样眨呀眨。认真说起话来,声音不似容貌那般俏丽动人,不老成更不庄重,像鸟鸣婉转,绵柔温软,她是很生动的女子,生气时如同池中红鲤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浪,但也仅此而已。与其看她这样,我更愿意受那激浪般的怒火。
我们相识不过一年,此时谈论这些为时尚早,有商有量又显得太过功利。我们本是友人,彼此亲近许多。我怕她以后发觉不公,早晚要后悔。那些意思长了耳朵的都能明白,可我不愿,只好默不作声,无话可说。
我做人太差,倘若实在难以割舍又不甘于此,便由她来决断吧。
眼神躲闪已是礼貌回绝,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可我唯独忘了江小姐是江小姐,江小姐从不看人脸色。她很快从桌下摸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中间裱着一张契书形制的宣纸。
几行竖列的字,辨不出左右顺序,一张纸对折,以正中间的折痕为轴线两侧内容对称,方正的墨块,笔锋诡异,明显不是中原文字,笔画繁多而杂乱,刀一样挂在一起糊成一团,单个字看来也像胡乱拼贴,满张浓墨泼成的鬼画符。
左右看过一遍总共只认得两个字,靠下的边角留出了两块空地,一侧签的是江依正名,对应的另一边该由我来写。难怪要研墨,难怪要用笔,我们说话,只当桌上的笔墨是依照惯例布置的。
前几日做了一场凌乱的梦,睡久了猛一睁眼,连人带床都是晕的,晨起窗外大亮,江依揽着我的胳膊沉沉睡着。天道不公,我俩相识之初梦魇只找上她,鲜少逾越枕席,她如今心安,我却怪梦缠身。
见我不动,不多时,江依垂下了手臂。
她不说缘由,念不出纸面上的字,意思都不清楚,却执意要我签下那张纸。不知道陈霜陈雾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园子就我们两个,既然是契约一类,偌大的宅子怎么会叫不出半个时见人。小巧的石桌挡在我们中间,被江依手腕上两只细伶伶的镯子来回敲打。
我不知要如何看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能怎么说,我说,现下还不能应允什么给她。
江依低声劝我,再想想,再想想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细镯吊在她的手腕上,一下一下不安地捶打石料上的细致纹路,我们两个对面叹息,任由那两块死物自杀自灭,敲撞演化为磋磨,声音越发尖利,最后连同气声将她的劝告一并压了下去。
江依还在劝我,玉石相撞,不必费什么力气,听一耳朵便能猜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江南湿暖,春日的石头却是凉的,今天没有太阳,石桌像一张用冰压成的饼,不时往外渗冷气,江依的拳头搭上桌面。我突然很怕她,心中莫名惶恐,我怕她泪如雨下撒泼打滚,抬头看,江依尽管神色如常,内里却是隐忍的,眉间微皱,容色悲戚。方才还在说笑,想求一求哄一哄,她不领情,摆摆手别开脸,眸子左右躲闪。
“你不愿意,也不要紧。”江依起身,不知怎么撞到石凳,险些摔在地上。她撑着地,晃着身体站起来,默默把桌上的东西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