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觉得他很孤独,”公爵继续说,“他觉得自己是世间唯一的魔王,他只有一个,即使是他的孩子也不是和他同样的存在。恋人、孩子、臣民、敌人,所有相遇,世间所有生灵,所有别的存在,都排解不了他的孤独。他想要一个同等的存在,一个兄弟。”
公爵向他伸出了手。轰——墙壁碎裂,他飞了出去,重重摔进庭院的花丛中,玫瑰的尖刺轻吻他的鳞片。他向旁边翻滚,躲过另一次重击。没有任何一首歌谣或者戏剧记录过这一点:难以被刀剑和魔法戕害,难以被本世界自然诞生的东西戕害到的魔王,被这些东西碰到时,仍旧会产生感觉,比如说快感,比如说痛感。蛇不知道他的先代怎样理解疼痛,反正他——他是怕疼的。
“既然您情愿为了保留这个兄弟,放弃捷径,我骄傲而尊贵的陛下,”公爵说,“那我等也不好把他抓回来,逼您吃掉他。啊,但愿您的兄弟离开我们的这方土地后,能幸运地一直远离人,不被注意到——特别是神殿的人!虽然他有力量,但他太愚蠢了,这样愚蠢的东西,即使是魔王,也不过是在戏剧的第一幕就会被神使杀死的小角色。呵,如果他真的遭受了这样的命运,希望您不要后悔您现在的选择。”
他狼狈地爬起,闪过对方的袭击。他听见对方继续说:
“今天的训练就从现在开始,陛下。不要只知道逃跑,你必须打回来。”
*
第一代魔王,想去陆地看看。
第二代魔王,想能够在天空飞翔。
第三代魔王,觉得自己要是狡猾一点就好了。
第四代魔王,那头既善于使用暴力,也善于玩弄人心的黑鹿,他觉得自己太孤独了。他想:要是我有个兄弟就好了。
第五代魔王,一个人躺在城堡最高的观星台上,看着天上的繁星,心想着:我后悔了,我应该吃了我的兄弟,这样,我现在早就能够杀掉那几个老不死的公爵,成为货真价实的魔族的主宰者和统治者了。
他还心想着:前代魔王真是愚蠢,说他聪明的记录都是假的吧?有一个兄弟,为什么就能驱散孤独了?兄弟本身并不能驱散孤独。之所以和他的兄弟一起在森林游荡时,他只感觉到过无聊,没有感觉到过孤独,是因为陪伴,而不是他拥有这个兄弟。但是,个体是不可能永远陪伴另一个个体的——如果鹿好好研习一下精灵的哲学着作,就应该理解这样的真相——陪伴不可能是永恒的。鹿痛苦的根源在于他把他渴望的完美的陪伴的幻影寄托在一种他永远不可能经历的关系上,没有经历过,所以觉得它是完美的解决办法,又因为不可能经历,于是感到与这完美绝缘的永恒的失落。他留下这样的执念,消失了。这执念却塑造出了他——真是烦死了!一个兄弟?!一个能够戕害到他的同一的存在?!一个会分走他的力量的竞争者,一个对自身主导权的有力的干预者,一个……隐患。
他最后心想着:如果他知道了他弟弟的消息,他就过去,吃了他。
*
终于,再次听说了狗的消息。他的弟弟,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运,愚蠢还是不愚蠢呢?居然成了神使的伙伴,跟在神使身边摇尾巴。因为摇尾巴摇得太起劲了,神殿那帮蠢货和神使这个外来者,根本没一个人想到这一点——黑色的皮毛,红色的眼睛,这东西是什么?
啊?就觉得是普普通通的靠森林里的魔力自然滋养出来的魔兽?
他去见了他的弟弟。狗的智力似乎没有长进太多,看见他,立刻向他跑过来,根本没想过他可能是来弄死他的。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他故意告诉他,“是魔王——是世间所有生灵的敌人,是神使的大敌,她要用手中的圣剑消灭的对象——等她发现真相的时候,她就会用她的剑来杀你。”
他快乐地看他的弟弟呆愣,抗拒,相信,伤心,沮丧。
“跟我走吧。”他说。接下来,他要把他带回到那里。然后,他要在那里咬他,麻痹他,告诉他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然后,他会一边欣赏他的绝望,一边把他吃掉。
他带他离开了。然而,也许真是很在乎这个“伙伴”?还没走远,神使惊醒了,发现狗不见了。她用她和他的弟弟间那个可笑的契约召唤他的弟弟,他沮丧的弟弟不回应她的召唤。
然而,她却好像误以为,他的弟弟是被胁迫了。沿着契约的指引,她带着她那些伙伴追了过来。这样也很好玩,他想。像很久以前在森林里狩猎那样,蛇指挥狗:去攻击那个海妖。然后,他亲自出手了。他早就不是以前那条把战斗全推给狗,自己只会躲来躲去的蛇了。他去打那个人——他一闻到她的味道就知道,她就是那种东西,外来的,毁掉她这样的东西,会有很多额外的快乐,会让他狂喜到战栗。
他看到漆黑的影子挡在他面前。狗,从那种故意缩小的体型变回了原本大小的狗,獠牙对着他,后背对着他们。
不可思议。
接着,想要否认眼前的事实。接着再一次确认眼前的事实。接着愤怒不已。
他打了他。刺中眼睛,打断肋骨,碾碎指爪。关于如何制造痛苦,公爵们教会了他很多。他愚蠢的弟弟想要保护的那些羸弱的生灵们攻击他,但除了造成一些疼痛,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行动。他早就不是以前那条领教点疼痛就只会拼命逃跑的蛇了。他把他们打得爬不起来——包括那个充满引诱他去毁灭她的气息的女人!但是,呵,现在他不想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接着再回来折磨他弟弟。狗张开嘴,但是没有咬他,而是发出恳求似的哀嚎。哼,他才不会听他的恳求。下一击他瞄准了弟弟的心脏——他们不会因为被刺穿心脏而死,只是心碎的感觉,非常痛苦。
他被刺穿了心脏。
疼痛,前所未有的疼痛。公爵设法伤害到他的心脏时,都没有这么疼痛。他刚才躲过了她的所有挥砍,根本没让她的剑锋碰到自己过。要不然……也许他会更留意一点?即使他已经打断了她的肋骨,判断她应该爬不起来了?
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么锋利的东西,这么顺畅地刺破了他的皮肤,刺进了他的血肉,完全捅穿了他,好像他也不过就是一个能够被轻易戕害的普通的生灵。
“去死吧,恶棍!”握剑的人说。
他不会死的。他很强大。此外,他很狡猾。同时,他很懂怎么逃跑。
*
他抓着弟弟的后颈,按着胸口的那个空洞,变成了蛇的下身推着自己往前蜿蜒爬行。他的弟弟没有被圣剑刺穿,恢复得比他快,可是,狗没有过来咬他,只是任由他拖着他前进。
他来到这个传送法阵前。做出这个传送点,当初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魔王做什么都很麻烦,普通的魔法对他不奏效,只有自己施放的魔法才有用,亲自画的传送魔法阵才奏效。在公爵们的注视下找机会在魔界外画法阵,可是麻烦死了。
把弟弟拖进去,回到城堡,在城堡里吃了他。得到力量,变成一个,杀了公爵们。从此没人可以再对他的行动指手画脚。然后,回来,趁这个神使还不太强,杀了她。趁人间还没反应过来,毁掉圣地,毁掉神殿。建立独一的国家,监视每一块土地,让神使刚降临就被他抓住,被他杀掉——上一代魔王制定的计划,公爵们花了几百年完善得完美无缺,照着做就成了。
啊,好无聊啊,让事情这样子发展,做成戏剧都没人会看,一点戏剧性冲突都没有。
他松开了弟弟,两双鲜红的眼瞳对视。他通过他们最原始的交流方式提问:
你为什么要去帮他们?他们过来找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一旦他们知道,就不会再把你当做伙伴。
他们不是我的伙伴,但她是我的伙伴。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会杀我,如你所说。但她不会,她和你说的不一样。
你凭什么相信她会不一样?一开始,你也是那么认为的吧——她和他们一样,她知道自己应该杀你,就会杀你。
他的弟弟困扰地想了好久,给不出理由。可是这次,没有被他说服。
她就是不会,我现在这么相信。
他心想:看来弟弟的智力虽然有了长进,但长进不多。
他还想:真有趣。
他的弟弟和神使有了感情联系,真有趣!他的弟弟为了这份感情,对他的哥哥第一次露出獠牙——真有趣!!那个神使为了这份感情,拼命从他手里挽救他弟弟——真有趣!!!
狗困惑地看蛇大笑起来,笑得牵动到伤口,痛到流泪。
笑够了,蛇点亮了法阵。走进去前,蛇指挥狗:回去陪她继续玩吧,小心别让自己死了。要是你快死了,我可不会出现来帮你。要是你不想玩了,从这里去魔王城堡找我——我会带着你去毁灭她,毁灭生灵,毁灭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