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水母(2 / 2)

    打开另一本书,居然是讲宇宙与生命的少儿科普。陈佳辰当时被精美的封面吸引,没细看就拿了下来。

    书里配备了大量插图,文字通俗易懂,陈佳辰很快便读完了。加上前一晚没睡好,她感觉眼睛酸胀。

    平躺在床,陈佳辰闭目养神,思绪漫无目的游荡。晃着晃着,她想起那本科普读物的扉页:

    “生命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小朋友、你们知道吗?”

    陈佳辰刚看时还吐槽,小孩子需要思考这种深奥的问题嘛?而现在,她的脑子竟不受控制地对她自己进行着灵魂的拷问:

    你肚子里的算是生命吗?如果是,你“杀”了它,你有罪吗?如果不是,你弄掉它,就没罪吗?你知道它怎么来的,但你知道它将去往哪里吗?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大脑应付不了复杂的思考,陈佳辰很快便睡着了。

    两个小时不到,陈佳辰被下腹传来的阵痛弄醒,很快就疼到说不出话来。

    护士补了三片止疼药,管了没半小时,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医生见状,又开了三片止疼,交待护士分批投喂。

    陈佳辰疼得冷汗直冒,面色发白,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想喊护士拿纸来写遗书,却连嘴都张不开,更不要说提笔了。

    疼痛还在加剧,陈佳辰已经分辨不出“疼”与“更疼”,她快到极限了。

    想回家,想爸妈,想死在温暖的怀抱里,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

    陈佳辰疼得连呻吟都发不出,更没有哭泣的力气,浑身上下只剩肌肉在无意识地抽动。

    残存不多的意识,是陈佳辰唯一能控制的。她把自己短暂的19年,像走马灯一样回放,发现快乐的画面是那么的稀少,其中一大半有周从嘉的身影。

    六片止疼药未能阻止陈佳辰陷入濒死状态,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无力说出口的“遗言”。

    想告诉陈中军,少喝酒少抽烟,钱赚再多、身体垮了照样无福消受。

    想拼儿子就去生吧,自己不争气、先走了,多个养老送终的替自己尽孝也好。

    想告诉方媛媛,母女一场,吃喝玩乐挺开心的。只希望她再当妈的时候,别稀里糊涂了。

    人生在世,遇见双向奔赴的感情是多么不容易,陈佳辰衷心祝福她妈甩掉自己这个“拖油瓶”,勇敢追求真爱去吧。

    临死之际,陈佳辰才发现许多梗在心间的人和事,一下子就释怀了。

    除了表白被拒时埋怨过周从嘉眼瞎,哪怕痛成现在这幅样子,陈佳辰也没有怪过他。

    想知道周从嘉考得好不好,妈妈的娘家有顺利找到吗?自己突然消失了,周从嘉是如释重负呢,还是念念不忘呢?

    出国前陈佳辰曾去医院的干部病房与方正德告别,正好碰见他旧友的儿子来探病。期间这位伯伯谈及自己将调任沙省,稍后又与外公聊起近期的妇女行动专项。

    陈佳辰心思活络,突然插嘴说自己上学的地方有拐卖现象,问伯伯有没有寻亲渠道,想帮帮同学。

    方正德奇怪孙女明明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公主,居然会对老百姓的事感兴趣,看来她去小地方读书、接接地气确有好处。

    伯伯只当陈佳辰是个嫉恶如仇的小辈,对年轻人的热血是持鼓励态度的。男人当即打了个电话,交待几句,便把手机递给陈佳辰,自己继续与方正德聊天。

    陈佳辰接过手机走去角落里通话,详述了周从嘉的情况。对方记录下关键信息,表示这事儿一定办好,请领导放心。

    把手机还了回去,陈佳辰得到方正德与伯伯的表扬,直夸她心地善良、懂得关心民间疾苦。

    陈佳辰谢过伯伯,心里美滋滋。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她迫不及待地想亲眼见证周从嘉的阖家团圆,甚至开始幻想周从嘉感激涕零、以身相许的画面。

    如果知晓周从嘉被自己的圣母心整得这么惨,陈佳辰怕是笑不出来了。

    止疼药起效的那半个小时,陈佳辰还有力气琢磨着如何打听寻亲的进度,也不知道那位伯伯的牌面够不够大。

    现在疼得死去活来,陈佳辰顾不上想其他的,只盼着事情办成了,周从嘉能来墓前陪她说上几句话,也算是回报自己这份心意了。

    疼痛已经持续两个小时了,每次陈佳辰感觉要晕死过去,又被疼醒过来。

    陈佳辰一直认为精神的痛苦是最难以忍受的,直到今天体验了身体上的极致疼痛,她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么矫情。

    想死死不了,陈佳辰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她从床上掉了下来,重重砸到地板上。

    下腹的坠痛轻易覆盖了摔跤的疼痛,陈佳辰想自我了断,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护士们把陈佳辰抬回床,见她还是疼得发抖,便同医生商量后,决定往她嗓子眼里灌吗啡。

    一勺下去立竿见影,宫缩还在继续,陈佳辰仍然感到间歇性的恶心,但身体已经不疼了。

    紧接着陈佳辰出现了幻觉,她变身成一只粉色水母,徜徉在深蓝的天空。

    陈佳辰享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舒适,身体真的轻盈如水母,在空无一物的蓝中漂浮,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护士检查了几次排出物,里面均没见着孕囊,于是又塞了一次药并告知陈佳辰,三小时内再排不出来就得进手术室了。

    陈佳辰听见了护士的话,并未搭理她。粉色水母是听不懂英语的,更不会同人类讲话。

    幻觉渐渐消退,由浅蓝到深蓝再到无尽的黑,陈佳辰游回了天空的尽头,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已陷入睡眠。

    吗啡只管了两小时,陈佳辰再次被迫于疼痛中恢复神智。她觉得是肚里的“孩子”不舍得离开、仇恨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愤而逼着母体一同受苦。

    这次陈佳辰轻车熟路,认命般地忍受着钻心的痛苦。她在赎罪,或者她认为她需要赎罪。

    离进手术室的最后一小时,陈佳辰终于排出了目标物——她与周从嘉“爱的结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医生指着处理过的孕囊为陈佳辰解释:“胚胎看起来小于正常周数,你这么疼,大概同个人体质有关。”

    陈佳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看向那团即将成为医疗垃圾的半透明组织。孕囊被冲洗不掉的血迹染成淡粉色,近圆的形状越看越像幻觉里的粉色水母。

    猛烈的恶心感上涌,陈佳辰止不住干呕。生理泪水顺着眼角哗哗流,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护士慌忙撤走托盘并拍打陈佳辰的后背替她顺气,医生也和颜悦色地嘱咐她多休息几个小时再离开。

    腐国的天黑得很晚,夏夜有些凉爽。陈佳辰回到家中,立马扑向柔软的床铺,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脸埋进枕间,陈佳辰试了好久,怎么也哭不出来。她摸摸枕巾,再摸摸眼角,一样的干燥。

    黑暗的房间沉寂许久,终于传来一声叹息。陈佳辰意识到,她的青春彻底结束了,她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