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2)

    她没有接话,只是问:“母亲能在这待多久?”

    “大约三天吧,”见五条律子皱起眉头,五条夫人捏着筷子的双手紧了一下,她停顿了一会儿,思索后继续说,“或许是四天。”

    “我想要母亲多待几天。”见不到不会感觉自己贪心,见到了才发觉不舍根本控制不住,三四天的时间,远远不够。

    “家里离不开人,最多也就五天,”五条夫人无奈地回避了五条律子的视线,她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在拽着她留下,一个在催着她离开,而她多数时候都选择听从第二个声音,更冷漠,也更咄咄逼人的那个,“或许下一次见面,可以多留几日。”

    “下一次?”五条律子刚空下来感知饥饿的器官重新被填满,看着桌面的饭后点心,她一边惋惜地看着盛在小瓷碟里上桌的点心菓子,一边低声说,“这一次还没过去呢,我就开始期待着下一次了,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们的时间从来都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谁都说不准。

    眼见着五条律子情绪低落了下去,五条夫人吃过饭,拉着她在院子里散歩。眼下时值秋季,入夜比前些日子要早,深紫色的边际线飞快地在眼前晕染开,眨眨眼头顶的天就被填满了。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夜风无比爽快,靠在一块走在石子路上的母女二人被这缓和的风吹得心神放松,谈起了过去一些很小的事情,只有她们能记得的事情。

    说得入了神,二人一路从院内聊到房内,五条律子又央求母亲今夜和她一起睡。

    “我想……不太方便,律子。”五条夫人坐在五条律子房间靠窗的软椅上,进了房间,她的眼睛始终不敢看那张宽阔的双人床,现在甚至连她也不敢看,生怕从她的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

    听到她这么说,五条律子的脸色怪异,像是蒙了层不清不白的灰雾,眼睛一下就暗了下去,只是声音依旧在尝试着劝说:“……就一晚……没关系的。”一见她神色可怜,五条夫人就止不住的心软,没能经住劝,睡在了她的房间里。

    习惯了失眠的五条律子在五条夫人的身边意外的早早入睡,毫不意外的在半夜醒来。看着枕边母亲熟睡的侧脸,她的心堵得厉害,为了过去的告别,也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还有为了白日里小心掩饰的种种谎言。

    五条律子有很多话想说,远比说出口的要多得多。但是她们之间埋着一根不显眼的引线,一旦触碰到这根线。她们的声音就会消失,即使话说再多,也永远都不能被听见。

    她心思沉沉地起床,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躲进书房。开了一盏小小的灯,铺在桌子上,冷冷的亮着。她从冰箱里取出杯子,添了冰块,给自己倒了杯雪莉酒。

    刚喝上一口,就被身后房门的咔嗒声吓了一跳。

    她放下杯子,冰块在里面拥挤地晃荡,酒杯的酒已经见了底,喉咙冷得像是结了层冰,“你吓到我了。”她转过身,拧着眉毛看走进书房的五条悟。

    “抱歉,回来的时候正好见你没睡,就过来看看。”五条悟合上书房的门,在房门边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她。

    “你才回来吗?”她看到他身上还穿着学校的衣服。

    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摘了眼镜后,眼睛也看着也有些疲惫,“嗯。”

    她容易被他的示弱麻痹,见他这样的神色,便放缓了声音,问他:“学校的事情是不是很忙?”

    而他一听见她的语气有所缓和,当即迈开腿走向她,“星浆体意外死亡,后续有不少的事情要处理。”绑架案结束后,他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星浆体,盘星教等等,事无巨细,被称作星浆体的年轻少女是这起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死于谋杀。

    五条悟越走越近,五条律子扶着桌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僵直,不过等他走到身前,她还是仰起头,“别勉强自己,悟。”

    “我没有感到愧疚。”

    她看他双目空空,于是伸手摸了摸他温热的脸,“你的表情并不是这么说的。”从她回来之后,他们很少有这样亲密的举止,一直维持着一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相处。他看着她时,神情总会带着点微妙的谨慎,走向她时,如同刚学会走路,先出左脚还是右脚都要想上半天。和过去那种预谋着的等待和克制不同,他现在所体现出来的,是真实的不知所措。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五条律子也无从得知。

    这段时间五条悟总是很迟才回家,她早上醒来时几乎没见过他,偶尔半夜醒来才会在自己身边见到明显也睡得不太舒服的他,靠在她身边,手臂虚虚地盖在她身上。情绪是被浇熄的火,不断地冒着灰黑的烟,她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她一但在身体上远离了他,心就控制不住地会想靠近他,她本能地顺着烟,一路往前走,直到走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她的手掌贴到脸上时,他被窗外光线盖住的眼睛浮了层银白色的亮光,身体自发地靠近,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襟,将她拉到身前,将头靠向她,“姐姐,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你应该休息。”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搂住了他靠下来的头,手掌心贴着他的耳朵抚过去,最后摸着他后脑硬扎的短发,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

    “现在已经在休息了,”他的双手在她后背上合拢,一点点一点点将她拉进怀里,最后严密地抱住,手掌紧扣在她身体两侧,“这样休息就很好,很安静,姐姐的身边总是这么安静。”呼吸如绵长的暖流,顺着衣领漫进衣服里,淌过她的肩膀和后背,身体如同被浸泡在他的呼吸之中,细细密密的麻意如气泡浮出水面般钻到皮肤外。

    屋内这时候像是被沉进夜里,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五条律子误解了他说的安静,于是不再说话,只是抱着他。

    “姐姐又睡不着了吗?”过去很久,他才松开手,抬起头看她。

    “有一点。”她也放开手,慢吞吞地离开他的怀抱。

    “我那还有一点之前的药。”

    “我不想吃,”她扭过头重新给自己倒了点酒,冰块化了不少,她也懒得重新添,就着化掉的冰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稀释了的口感一点也不好,她在五条悟拿走酒杯之前放弃了再来一杯。她看着他挪开杯子,扭头顺着他的手臂去看他的脸,言简意赅地解释,“母亲在这。”

    “姐姐看起来并不高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擦掉了她嘴边沾着的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拇指挨着她湿润的嘴唇过去。她因此侧过脸避开他的手,身体也退了半步,再一次离开了他的身边,“——抱歉,”他并没有紧追不舍,而是动作不太自然地收回手,看着躲进书房昏昏沉沉的夜里的五条律子,“我以为母亲过来,会让你心情好一点。”

    “我很高兴。”她扶着桌子站稳,不知道看他还是看窗外,目光飘忽不定。

    他学着她的语气,“你的表情并不是这么说的。”

    她并没有回应,只说:“我是高兴的。”

    “姐姐,”他试探着往前一步,见她并没有因此感到慌张,这才紧跟着下一步,走到她面前,“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我在听。”

    “一时之间,我也很难说明白,”他的影子倾倒下来,让她眼前一片昏黑,他那双眼睛在深处幽幽地点着光,看着看着,她的心提了起来,“我该去睡觉了。”

    “嗯。”他回得痛快。

    话音刚落,头上那层有些发闷的阴影散去,五条律子闭着眼睛松了口气,睁开眼,目光羽毛一般,轻巧地从不再说话的五条悟面上扫过,“早些睡吧,悟。”

    这夜过去,五条悟在次日清晨出面与五条夫人草草打过招呼后,极少再露面。他不回来,五条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能够接连几日都和五条律子睡在一个房间内。母女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愈久,五条律子的情绪日益稳定,与之相反的是五条夫人,她的焦虑则愈发明显。

    告别的时间在即,五条夫人才开口问五条律子,“你平时总是一个人吗?”此时二人正单独坐在房中,正为了明日的分别依依不舍,她这样一问,原本双目通红的五条律子面色都有些茫然。

    她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母亲在说些什么,她低下头,小声说:“不算是,筱原多数时候都会跟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母亲——”

    “这些天我从未过问你和他的事情,知道你不好开口,只是来了这么久,他总是神出鬼没,你从未想过问他去哪吗?”

    “为什么要问?”

    “你们如今这样待在一起,自然要问。”

    五条律子的脸色有些尴尬,她背过身不去看五条夫人,劝说道:“我不想说这些事情,母亲。”

    “你不想说也得说,”五条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来见你,不单单只是为了见你,更是为了你将来的日子,想要劝你。”

    “将来的日子?”她咬住嘴唇,闷声说,“再怎样过也不会有多少变化。”

    “我问你——”五条夫人走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你有没有,打算要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