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医属,每年都能收拢上百万钱的药材,山阳郡总共二十二个县,接近二千万的药材,数额大,肯定有人想收,大农令认为药材是田产,而田产本就应缴纳赋税的,而少府认为,行医收钱,与贩商无异,应改为商籍,并缴纳市税。”
“可我记得,种药没用田地,而是宅院前后的零散地吧?”
陈公主简直要被这个两个提议气笑了:“再者,农户所种药材各不相同,价值也各有高低,按钱,按量,都有人受损,分的细一些,那就更全是空子了,若有人上下其手,岂不是顷刻间便要将其蛀空?至于看病缴纳市税,药价必然继续上升,这如何让农人平民再看得起病?”
“正是如此啊。”一想起来此事刘彻就头痛。
实话说,那么多药材放那里,说他没有心动那是假的,但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难收取了,不同药材价值没办法衡量不好收是一点,能不能控制住收的人不钻大空子,收的到底是钱还是药材,收后如何储存运输之类,都需要解决。
以上这些问题,虽然难,但以韩盈的能为和那些女医来说,努努力,或许还是能做到。
但看病比之行商,也要收税这点,刘彻是真不敢动,甚至于连要不要收药材税他都在犹豫。
无它,韩盈弄的这套东西着实过于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这些药反作用于民,对人口提升的作用极大,但这种提升太过于脆弱,稍微有个外力影响,可能运行就要出现问题,而后提上来的人口就要降回去,这降的过程,肯定会伴随更大的混乱……“只是,医属势大至此,即便是不谈赋税,也应明正法理,规范职位事务,可朝中大臣争执数月,仍给不出个合理安排,说什么韩婴医术极重,朕看,她给朕惹事的本领,比她的医术好多了!”
最近一段时间,刘彻不少烦心事都是被这个韩盈带来的,他忍不住继续说道:
“医属吵个没完,药材更要吵个没完,就连宛安县的赋税也要争执,就说那宛安如今行商病患络绎不绝,韩婴在城外建了库房收取租金,这笔税足有七十万钱有余,大农令说此地为县地,应归他下辖所有,少府说此为市贸行商所得,应归市官再缴入少府,争的朕——”
“朕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他们的脸了!”
在刘彻吐槽的时候,陈公主安静的做好一个倾听者该做的事情。
闭嘴,不说话,光听。
不过,嘴巴不动,不代表陈公主心里不想什么。
从情感上来说,陈公主对韩盈还算是有几分好感的。
毕竟,在她被所有人指责不能生育,身体有问题,精神几近崩溃的时候,是韩盈用大量的事实证明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因为她和刘彻做为血亲在一起,才会没有孩子出生。
在证据出来之后,陈公主彻底的大哭了一场。
旁人眼里,她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后位而哭,但陈公主清楚,她哭的是自己,直到那一刻,她才能放下心来,对自己,对旁人说她没有错。
虽然证实的结果使得她最后被废婚,但这总比日后被废后逼死好的多。
薄皇后,也没走多少年啊。
思至此处,陈公主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叹息。
脱离名利富贵场后,再回首,过往不过场是虚幻飘梦,看似荣华富贵,实则险象环生,还好她最终还算安全落地,也在这一遭中成长了许多,曾经许多看不懂的事情,如今也算是明白了。
就像是此刻,刘彻在她面前这么抱怨韩盈,真的是非常厌恶她,以及她做事带来的这些麻烦么?
当然不是。
谁会厌恶这样能干的臣子呢?难听点说,某个羊倌将羊养的更加肥壮,上面的管事在分羊肉的时候起了争执,让主子评理裁判时吵的主人头疼,怎会影响主子对羊倌的满意?
不过,陈公主又能敏锐的察觉到,刘彻对韩盈的满意中,的确带有其它的情绪看法。
一种……无可奈何,不知道如何安排对方的烦闷,甚至这种烦闷和满意互相抵消,逐渐演变成了如今对她的抱怨。
“那陛下可就想多了,明天不仅能看到大农令和少府,还能看到他们继续吵呢。”
朝堂复杂,就像刘彻过来向她说朝臣争执不休的事情,陈公主心里下意识就浮现出,这种事情,提拔韩盈,又或者让韩盈过来参与,不就可以解决了么?
但无论是朝臣还是刘彻,都略过了这个选项,这样的情况,让不想再卷入任何政治旋涡的陈公主也谨慎起来。
不过,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母亲不再年轻,而自己尴尬的身份,也需要帝王的好感做为庇佑。
稍微反刺了一下对方,陈公主在安全范围问道:“陛下没私下让人询问韩婴么?”
“怎么没问?”
这一会儿,宫内的侍从已经搬来了让软榻,刘彻舒舒服服的躺进去:
“她全给否了,讲了一大堆道理,要朕既不能收药材,又不能收诊税,说的朕倘若这么做了,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噗——”陈公主不由得一笑:“她真敢这么写?那可真是胆大。”
刘彻冷哼:“一个女子,做到此等地步,这点胆子算什么,咦,你这儿的果脯怎么和过往有些不同?”
“用宛安产的红糖渍的,比蜜浆更甜些,也不黏手。”陈公主解释了一句,她在心里衡量着刘彻的态度,道:
“话说回来,虽说医人被划归匠人当中,与人看诊也是交易,但医人与木匠石匠之间,还是有不大同的,要真是以贾商来论,激其逐利之心,那病人家产能有几何,医者就敢收多少钱了。”
“这倒是。”刘彻赞同的点了点头:
“毕竟涉及自身性命,人哪还有理智可言?岂不是医者要什么他们给什么,就算是不给,若是涉及父母重病,为了孝道,子孙也要尽力去治,若是生出攀比之心,怕是卖子治病都能做的出来。”
说着说着,刘彻不由得皱起来眉头:“这样说,着实不能将医属当做贾商来看,只是……”
说道这儿,刘彻又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扶着太阳穴,发觉自己怎么都抓不住他想要的重点。
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太奇怪。
人类初期组建出来的国家,还有为国民考虑的部分,但随着时间的推及,国家的本质便显露出来,即: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机器,特点便是对下镇压,对外扩张或抵御外敌维持统治,无论是之前的诸侯国还是大统一的秦国,如今汉国,乃至整个封建王朝,其本质都是如此。
而当国家不断的从农人手中索取,索取粮食,粮草,钱,劳动力,次数多了,时间长了,统治者们便会美化自己的行为,称自己血脉高贵,是神的后代,血统低下的农人就该奉养他们这些‘神的后裔’,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骗术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于是,哪怕战国时期,孟子提出了民贵君轻的理念,秦末陈胜吴广也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民众也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力量,但宣扬自己是靠着天命坐上皇位的老刘家乃至诸侯贵族们,对这些仍是嗤之以鼻的。
简而言之,汉朝,上层的思潮是天命,他们对上天负责,不对平民百姓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