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间,更加爽利的女声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众行商扭头一看,发现是和韩医曹以及左仪交好的辛玉,她身后跟着六个提桶拎筐的仆妇,看着前路被人挡了,便直接说道:
“都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让让路,我要带人过去呢!”
行商们一僵,互相看着对方空空如也的手,只得各自让开,任由辛玉上前,招呼着仆妇将桶中的小米粥盛出来一人一碗的分下去。
召平等人经历这么多,不想说话,那是不想说话的事,可不代表他们不累不饿,不想活下去,现在辛玉拿过来吃的,便都伸手接过来了碗,唏哩呼噜的喝下肚。
粥到肚里,终于有人愿意开嗓子说话了。
“多谢辛商,”
有人道了声谢,紧接着长长的叹了口气,回答的声线还带着几分惊惧:“外面全乱套了。”
“那不是乱套,是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召平看了一眼开口说话的兄弟,接过来话茬:
“从头说吧,我们当时已经到了昌县,暴雨下的太大,没有一处不被淹了的,虽不至于直接淹死人,但田地,茅屋乃至存粮全都遭了灾,雨停后接连七八日地面都不见得干,驿道上压出来的车辙里还都是水,已经有人开始卖儿女,甚至于卖田,我等担心继续留下去要出问题,便赶紧带着人往外走。”
知晓些内幕的辛玉当即在心里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下还往外走,岂不是更要命了?
正如她所想,召平像是回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脸上的肌肉狠狠的抽了几下,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讲道:
“可外面的县,就没有一处不被淹的,城内城外一起遭灾,更不要说路上的各亭,是花钱也买不着粮食,饿到极了,什么都顾不得,今年买的丝绸,最后都换成了我们的口粮。”
一瞬间,听他说话的行商们,眼中红的恨不得要滴出血来。
那可是一匹价值三四十万钱的丝绸,光一匹就能够买一百石的粮食,够召平商队这些人吃一个月的!
外界的粮价,竟然已经高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如今经商赚钱的逻辑,本质便是囤积货物,低买,高卖,更狠一些,便是做垄断生意,最好还是涉及民生所需,比如盐,又或者是粮食这种人必须吃,压根不能断的商品,遇到好的时候,卖出天价也不足为奇。
而受灾之时,就是这样的好时候,虽说行商不太能玩这样的把戏,可不见得旁的商人、豪强没有做过,一时间,众行商眼神乱飞,只觉着召平应是被狠宰了。
“似我等行商,平日里便是以贸为生,怎会栽到这上头?”
召平看出了同行们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
“常走的几个县内我都有人备着,只是外面的水患极重,这些准备没起到半点作用,派人打听时才知,那些官吏、大族家里的存粮也出了问题,一开始我还当是为了买人买地放出来的消息,可后来我去人市看了看,一天竟只能卖出去四五个人,连粮都不用给,只需要自家有能养活起此人的粮食就成!”
“嘶——!”
“这么严重?”
“外面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老天,这可怎么办?”
行商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天灾人祸之时,便是豪强大族兼并买人,扩大自身势力的好时候,连他们都不敢往家扒拉人,这是真的出大事儿了!
行商们开始慌了。
他们这群人,行走在外,和无根浮萍差不了多少,看着人多,实际上也就是三四十号人,没有本地根基不说,还异常有钱,放任何地方,只要一生乱,那便是头个挨宰的对象。
宛安目前还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局势也没有落到那么糟糕的地步,但情况对他们来说还是极为严重,他们不是本地人,没有田产,买的货物压根卖不出去,没有任何进项,只能往外面花钱,如今人出不去,困死在这宛安县,一旦此地出问题,那他们手中的财富,同样是守不住分毫!
面对囚笼般的困境,行商们又开始混乱起来,这个想往外面走,那个说现在外面还没有宛安安全,走不出去一百里地就得出事儿,还有人开始打听起来能不能买粮,要尽可能的往多了买,五百石是基础,可以的话,来个五千石也不是不行!
辛玉没理会行商们的争吵,她略微沉思了片刻,突然对召平问道:
“说起来,召平你为何不继续向外走,而是要调头回宛安呢?”
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向外走才能避开这样的天灾,反而是回来是一场豪赌——谁能保证,宛安县在这场暴雨下,没有受到大的波及?
召平抬头看了一眼辛玉,他原本还觉着辛玉是靠着攀上了韩盈,又作为女子,比他们更好拿货,方才大吃上了行商这口饭,乃至于比他们赚的还要多,现在听她如此快的抓住关键,便觉着自己过往倒真是小瞧了她。
略微沉默片刻,召平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向外走,可外面至少有五个县都出了问题,往外走,那就是死路一条!”
说着,召平伸手对着另一队人指了指,继续说道:
“那队人自蜀地而来,为首之人是蜀地太守之孙,也算是她运气太差,竟遇上这样的天灾,幸好人手准备充足,没出什么事,转回头派人去探过,据说此次天灾范围极大,已无回路可走,便打算先至宛安,若是不行,再往山阳郡去,我正好与他们半路相遇,为她们引路回来的。”
这就说得通了。
理论上来说,一个小县的抗风险能力太差了,但郡不一样,只要不是高达数丈的洪水,郡中的官粮仓基本上不会出问题,它们那建的大,材料用的也好,甚至会用瓦片铺顶,那些豪族也差不多,有粮食,才能有活路可言。
从召平口中听到答案的辛玉略微点了点头,紧接着,目光便移向了他所提的‘蜀地太守之孙’身上。
距离此地得有两千多里的蜀地,怎么也会来人?还是个身份这么大的少女!
辛玉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她的视线太过明显,以至于同样累得不轻的细君扭头看了过来。
面前这个二十出头,肤色黝黑又异常健壮的妇人,与这些行商作着相同的打扮,再加上刚才有人称她为‘辛商’,这让细君立刻想到了对方就是召平提到,与韩医曹关系极好的行商辛玉。
细君的眼睛亮了几分。
从蜀地赶来着实不是件易事,她路上遭遇过数次劫匪,不仅失了钱财,连同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也被抢了去,好在还剩下封书信,上面盖了爷爷的印,原本细君想要靠它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偏偏又遇上了暴雨,被淋的书信内容直接糊成一团,字印都没了。
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那想要见人可就麻烦了,细君可不想和县衙的小吏来回掰扯,外界实在是太危险,宛安县也不见得能继续安全下去,她要更快速见到韩盈,直接了当的问清楚对方对这场天灾的认识和应对之法,一旦不行,那就得赶紧走,去山阳郡投奔那里的郡守,而后想办法回家。
所以,细君才会在货场等待,等待辛玉的出现。
现在,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