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汉武帝并没有成为傀儡,试探、韬光养晦、培养属于自己心腹臣子的事情他都在做,只是没有太大的,国家战略层面的动作而已。
分散的‘敌人’,侧面也说明他们并没有那么强大,当窦太后这个最重要的名分死去后,汉武帝便准备收回属于帝王的权力,但敌人,或者说臣子们可不愿意这么想,当即在大事上和皇帝杠了过去。
这件事,便是匈奴过来求娶和亲。
两个国家会不会发生战争,向来不是被和亲女子能够决定的,匈奴这次和亲,更准确的说和吕后当年被匈奴送求婚信羞辱一样,就是过来看看年轻的皇帝好不好欺负,这次匈奴竟要求娶真正的公主,汉武帝早就不想忍这口气,当即想拒绝和亲,征兵备战,打回去!
可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首的大臣,以这是高祖定下的国策为名义,以及匈奴机动性强、找不到人、打了没有收益、损耗太大等合理的现实理由,让汉武帝无奈放弃了决策,继续和亲。
放弃归放弃,但汉武帝心里极为不满,好在当时边郡出身的大行令王恢表示就是要打,而且还给出了当年对匈名将李牧的计谋,也就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李牧当年就是用这样的战法,成功杀死匈奴十万骑,也就是说,这样的计谋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都是极为可行的。
于是,为了这场计谋,王恢精挑细选了聂壹这个读作豪强,实为走私商人的游侠,花费一年的时间博取匈奴单于的信任,同时,汉武帝又调兵遣将,将程不识李广调任长安,从他们身上获取应对匈奴的经验,同时进行考核,准备备战……
总之,这场持续了近一年之久的国家级作战计划,本应该板上钉钉,没有任何问题,可明明前面都好好的,最后的环节还是出了问题,让匈奴单于察觉出了异常,提前跑路了!
准备了一年之久的计划成了个寂寞。
这样的结果,在调动军队的损耗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政治影响,用一句话来说,这是打响对匈奴作战的第一枪,要够响、够振奋士气,哪怕输了都没关系,结果就来个这?
与对方作战一回,哪怕输了,也比放任对方和遛弯似的,如此随意跑了强啊!
对于汉武帝来说,他清楚任何事情都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做事都是有概率的,而越大的事情成功的可能越小,没有完成之前,一个很微小的地方都有可能导致失败,他能够承担起这次对战失败的代价,但他没办法容忍这样的失败!
结果已经够让汉武帝糟心的了,更让他心梗的还是最后传回来的战报复盘,这么机密的计划,最后连一个雁门尉史都能知道,甚至诱敌的时候,也没有诱敌的百姓、士兵,计划执行层面漏成筛子的结果,就差没让汉武帝高喊,周亚夫你快活过来,朕要被这些人活活气死了!
治军严格的周亚夫是没办法从棺材板中爬起来的,这场失败的计谋也需要有人担责,而失利原本应该是汉武帝、韩安国、王恢等人共同承担,最后也不至于闹到死人的地步,可惜,王恢没有勇于作战已经让人汉武帝压着火了,他在狱中还托人在外奔走,向田蚡送金请对方为自己求情。
这简直是踩到了汉武帝的死穴。
窦婴这个外戚随着窦太后的死亡,威胁程度已经大不如前,顶多靠着推崇黄老来获得朝中大臣的支撑,而新上位的田蚡则成了越来越大的威胁,在担任丞相后,他大肆收取贿赂,任命自己的官员,有的人能从平民直接当上二千石的高官,严重到汉武帝质问他,‘你的官员任命完了没有?朕还有几个官员可以任命?’的地步。
王恢没找此人求情前还好,求情之后……
赶紧去死!
不过,王恢死了,这场计谋的政治影响还需要继续处理,好在有王恢祭天,此事明面上便没生出太大的影响,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逐渐开始被人忘记——如果没有雨灾和黄河决堤的话。
这里就得提元光元年的征贤令,和这在这次征贤中出彩的董仲舒了。
后世中,汉武帝的征贤令常常沦为背景板,对董仲舒更加了解的,也只是他提出的三纲五常与天人感应,而对于汉武帝本身来说,这件事情极为重要,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是某些具体的政策,而是更加宏观的国家发展战略,甚至包括国家的兴衰始亡经验总结、论述。
面对这样的问题,董仲舒也给出了极好的答案,比如对汉武帝极为有利的新王改制(改革)、大一统的理论,以及太学、举贤良的具体举措,这些东西对国家来说是极为有利的,但对于旧权贵官吏等人来说,那就是刀子要架脖子上了。
毕竟董仲舒在和汉武帝问政时,希望皇帝约束贵族,限制豪强占田,节制土地兼并,建立太学选取民间贤良……
后世将董仲舒定义为地主阶级的利益代言人这点,其实并不太准确,他更像是小农小地主的代言人,或者说,汉代庶民(士)这个阶层,其出发点也是为了国家更好,但是大地主们对他的这套东西,肯定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
而之前汉国说推崇的黄老学说,也就是‘无为而治’,本意就是拒绝君权干涉,于是,大地主们举着黄老,和儒学已经展开了数轮交锋。
在这种时候,黄河突然决堤俨然又成了另一个战场,尤其是还是儒家送过来的把柄,不可劲儿攻击那就是傻子!
私底下的暗潮汹涌,体现在明面上,便是一群之前说着黄老的大臣,突然开始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大谈特谈皇帝失德,贸然改变国策动兵,使得汉匈决裂,这才引发上天降罪,黄河决堤。
面对冲着他们来的攻击,提拔上来的儒家臣子不仅没有哑火,反而笔锋一转,将黄河决堤归于田蚡、淮南王等权贵,尤其是田蚡这个丞相上任之后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受四方赂遗数不胜数,陛下您没有修德处理他们,这才引发了上天降罪!
看着互相攻讦,各种想把他拉下水的朝堂,汉武帝能开心就怪了。
更糟心的是,黄河决堤长安知晓后,汉武帝便立即派十万士兵罪人前去堵河堤,可直到现在,仍没有传来成功的消息,这使得朝中的攻讦越演越烈,至今还未停止。
又看到份攻击最近儒政奏书的汉武帝,极为烦闷的将其往安几上一扔,越发的不想处理今天的公务了。
殿外的侍从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陛下,侍中桑弘羊求见。”
“喔?”
如今过来找他的,肯定是有大事,汉武帝抬了抬眼,道:“让他进来。”
进来的桑弘羊手中拿着份极厚的信件。
汉武帝每天面对的事情很多,自然不会长时间记住韩盈这个小小的县医曹,真正时刻关注来自山阳郡消息的,主要是桑弘羊,朝中争斗不止,他还两边不靠,自然要多提携身边人,自从知道黄河决堤因暴雨后,桑弘羊便觉着宛安县也有可能出问题,提前打了招呼,等韩盈信一送到,立刻拿过来给陛下呈阅。
信封一出现,汉武帝便知道这是韩盈呈上来的‘奏书’。
他对于韩盈的印象还不错,女人、年轻、有本事、谨慎守德,爱民如子,至于私底下流传泼辣和好男色之类诋毁内容,他完全没当回事,比起来朝中大臣权贵的所做所为,韩盈那点爱好,无害的简直让汉武帝怀疑她是不是什么圣人。
就是看着这份和过往相比,厚了五六倍有余的奏书,汉武帝不由得开口道:
“这次的信与过往相比,怎么多了这么些?”
桑弘羊跪坐在汉武帝面前,将信封放在安几上,道:“山阳郡暴雨连下三日,又受了黄河决堤余波影响,受灾不低,韩婴之信,应是为此而来。”
受灾啊……一提及此事,汉武帝情绪不由得低沉起来,他看向这厚厚的信封,突然想起韩盈也不是那种只会向上官求救援的人,她又有治政之才,如此急着送来这么份信,或许其中有什么救灾之法?
这么想着,汉武帝伸手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有两样,一份是宽一尺,长五寸,只标了页号,未曾装订的纸张,足足有手指厚,另一份是本装订好的纸书,上些着农畜经三个字,汉武帝放下书,先看起来未装订的纸张,竟从第一页开始便密密麻麻写的全都是字。
汉武帝嘴角一抽,不由得想起来当年东方朔送自己五万字自荐书,他看了两个月才看完,结果里面多是诘屈聱牙的句子,就是用来炫耀自身所掌握的文学,没有多少对施政有用的东西,而韩盈则是另一个极端,非常口语化,这导致她写的信就没有短的,不过话虽啰嗦了些,于施政见解的解释,对他来说也是很有启发的。
鉴于此点,汉武帝也就翻看起来。
口语话的文章好处,就是不用一句一字的思索其内的含义,看起来自然快了不少,前面宛安县在雨灾中保全没受太大损失而结果,更是让汉武帝舒心,他手搭在腿上,极为放松的继续往下看,待论述底层百姓与国家存亡关系,以及农民反叛即便最后无法获得胜利果实,但绝对是国家是国家灭亡的重要推手等内容一出,汉武帝便再也没有之前的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