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人看着这幕摇了摇头,其实他们大约是清楚宋石匠身上没有婴鬼的,只是当所有人都在说、都在避开的时候,他们若是不和大流,很难说不会成为下一个身负某某鬼的对象,于是只能沉默。
认识宋石匠,也曾参与过传播婴孩,但还有几分良心,有些过不去的,默默的背过身去,还有愚人在婴鬼和干活累出来的病中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该相信哪个,至于个别天性偏恶的,就有些不开心了。
觋师提婴鬼,无异于是为了恐吓宋石匠好让他多拿钱,不过,住在闾里靠周围人混饭吃的觋师,本事能有多少?信他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只是‘婴鬼’到底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宋石匠的肩膀疼的太厉害,已经明显影响了他做活,而他的大儿子现在才不过十岁,根本顶立不了门户,全靠宋石匠一人撑着。
这样的家庭,不仅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要稍稍一推,便会崩塌,消失。
于是,在宋石匠露出了弱态又给了如此巨大的把柄之后,有些恶人便开始带头肆意传播此事,甚至这些恶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们却又如此一致开始行动,加上一些听风是风,听雨是雨的愚人,直接将宋石匠逼到了绝路。
当女医们推倒了他们用以攻击的武器,让他们的这些日子的行为化作泡影,不满的人便开始了质疑:
“不对!都是做一样的活计,怎么别的石匠没事,就他一个人有事?肯定还是婴鬼在他肩上的缘故!”
“咦?”
不会思考,哪方声音大,哪方好像‘更有道理’就听谁的人眨了眨眼,不由得附和起来。
“对啊,我叔叔也是石匠,和他差不多一般大呢,怎么他肩不会弯疼的这么厉害?”
“既然是干活带来的损伤,那多休息休息不就好了?这些日子宋石匠也没什么活计,都是在家歇着,怎么不仅没歇好,反而还越来越重?”
“这么说,分明还是肩上有婴鬼!”
“就是,这女人就是乱说,拿着人骨在这儿装模作样的,哪里有什么本事可言!”
质疑反扑回来的声势听起来极为浩大,原本以为自己洗清‘罪名’的宋石匠才刚喜悦一点时间,便又被打回原形,一瞬间仿佛掉进了冰窟,冷的他牙齿打颤,他抬起头,冲着乌杰发出了无声的求救。
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再被人避如蛇蝎了!
此刻,浑水摸鱼的人已经从攻击宋石匠转移到攻击乌杰,乃至身后所有女医身上,他们抓着几个漏洞不断的表示女医们能力有问题,周谷和段弘还未经历过这样场面,既不知如何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们急的汗都要冒出来了,就连个别沉不住气的女医也想上前,乌杰冲着她们摆了摆手,也没有搭理这些人的质疑,而是继续对着宋石匠说道:
“我听你说,你有仰卧休息的习惯,最近几月还开始用四寸的高枕吧?回家把那高枕换掉,别睡它了,旁人白日劳累,夜里还能回来休息放松几分,你倒好,日日夜夜都让颈椎反拉着不曾休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不疼才有鬼呢。”
这话好像什么都没有解释,却又什么都解释了,朦胧抓住关键的宋石匠猛的一拍大腿:
“我说呢,算算时日,我肩脖疼痛就是换了高枕后没几天开始的,只是我当时没当回事啊!”“所以你运气好,人虽是活物,比弓弦这等死物有一定恢复力,但超过度,该废的照样废,该死的照样死,尤其是有些肌肉、骨骼方面的损伤,都是没办法复原的,在这样过些时日,不仅佝偻肩好不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脖颈上的哪块骨头压到给大脑供血的血管,直接就一命呜呼了!”
随着两人的对话,原本的质疑声又逐渐微弱了下去,乌杰心中冷哼,对宋石匠又问道:
“人的肉是会定型的,你日夜底着脖颈,肩颈上的肌肉便时刻拉伸紧绷的状态,想要它们逐渐回去是个水磨功夫,没个把月是不够的,这快不得,毕竟肉又不是泥巴,硬快拉回去反而会伤上加伤,我看你也等不得,就再问一句,针灸和按穴位都能缓解几分,不过只是缓解,大致能让你能没那么疼,能直起来肩,你做不做?”
还有什么比能直起来肩更能反驳别人质疑!
宋石匠差点没立马答应,只是这些时日没活下来,他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些女医不收诊费,却是要收治费药费的!窘迫的现状让宋石匠克制住自己,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位医师,不知道这治费……”
即是义诊,定价也可以低一些,乌杰算了一下长安的物价,道:“看你可怜,就三十钱吧。”
长安物价偏高,三十钱大约是成年男性六天的饭钱,对居民来说,处于一个轻微肉痛,但需要出是肯定能出的起的状态,哪怕是捉襟见肘的宋石匠听到,也是立刻松了口气。
他忙不迭的从腰间缠着铜钱中,数出品质最好的三十枚铜钱,双手捧着给了被乌杰叫过来的小学徒手中。
既然对方想尽快恢复,乌杰也就没留手,针灸过后,按摩穴位的力度比往常大了许多,最后还给他正了正骨,宋石匠本就处于疼痛的状态,在这么一按,那可真是疼的人想惨叫。
为了去除婴鬼的污蔑,宋石匠硬是忍着不发出痛呼,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会从牙缝中挤出几声闷哼。
宋石匠在其中感觉不到,可围观的众人却是清清楚楚的看着这所有的过程,摁的那几下感觉不出什么,前面的针刺和现在好像将活人头刚才的尸骨头颅一样随意左右摆弄,实在是吓人,甚至对一些有斗殴杀人经验的来说,都要怀疑那女人在多扭一点点,宋石匠真的就得死了,可左扭右扭,甚至还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咔嚓声,可宋石匠整个人就是没事,而那女人还面色轻松的吩咐着:
“我见过的、正过的骨不知多少,知道度在哪儿,所以才这么给你正,你自己回家别让别人这么动你脑袋,自己也别这么扭,不然怎么受伤似的都不知道,行了,起来活动活动看看怎么样。”
牙酸的骨骼响动终于停下,诡异的是,明明刚才被摁压扭动脖颈的时候还那么疼,可随着这部分疼痛逐渐消失,宋石匠竟然觉着自己的肩、脖比来前轻松了不少,他试探性的挺直腰背,虽然的确像医师说的那样,还是有疼痛感,但它也不像之前那样,疼的根本直不起来了!
来时的状态和此刻站直的变化相对比,即便再犹豫的中立派,此刻也坚定的相信,这就是劳作和睡眠出问题带来的病。
不然,若真是趴在肩膀上的婴鬼,那宋石匠怎么只是被摁了几下,扭了扭脖子人就好了?那要是奉上各种酒肉,点燃香,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咒语,请来各方的鬼神驱赶,亦或者祈求这婴鬼自己离开啊!
在外人的视角里,能够直起身、缓慢但自由转动自己脖颈的宋石匠和好了没什么区别,原本还沉默的围观众人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议论纷纷:
“竟然真的是病,这巫,医师真的好生厉害!”
“她这么扭人脖子还没出事,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这么摁几下,扭几下就能好个大半?我怎么看不懂怎么回事呢!”
“既然宋石匠只是病了,那说他肩上有婴鬼的觋师不就是个害人的骗子吗?!”
“竖子!这狗货也骗过我大几百钱呢,得找他算账去!”
“等等我,我也得找他算账!”
几个曾经和宋石匠一样,也给那觋师上供过的人,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准备找人让他将钱给吐回来,刚才还在质疑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身影。
宋石匠对着乌杰千恩万谢,直到她语气烦躁的开始赶人,这才转身离去,同闾里的邻居立刻围上对着他嘘寒问暖,态度热络的和之前比,简直是长了两张脸,而围观的人中,还有人好奇的突然伸出手来去摸他的后脖颈,就为了感受下有什么不同。
相较于宋石匠身边的‘热闹’,女医这边就显得更为冷清一些,宋石匠走了,第二个病人还是没来。
不过,病人没来,那些围观的人态度却有了极大的变化,虽然还在围观,但那种看稀奇和打量的眼神已然消失,而是转换成了尊敬,离的近的,见乌杰两次用一块和白石头差不多的东西洗手,将水盆中的水已经染变了颜色,还问起来忙碌的小学徒要不要帮忙打水。
看这样的情况,顾义心中放松下来,而做到开门红的乌杰脸上也多了笑意,她转过身,往车边走,边走边对顾义道:
“按摩正骨太费力了,我胳膊都开始有些酸了,还好现在没人过——”
刚才还放松的顾义心中立刻拉响了警报:“你别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