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其实是指流行传染性疾病的统称,除去历史上记载的那些十室九空的大疫,其实日常生活中,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型流行性疾病出现,比如季节性的感冒,现代都没办法杜绝它,每逢春秋换季,诊所里乌泱泱的都是人。
西汉没有现代那样的人口密度,但防护手段远差于现代,会感冒的也不少,只不过这种造成的伤亡很小,别说上史书记载,就连身处其中的人都已经不它这当回事,就和看病难一样,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故此,刘彻开口询问的是‘大疫’。
就是这个大疫的范围,显然不只是史书会记载的那些,而是要将标准放的更低些,只要能造成一定死亡量的疫病,都会包含在其中。
这样的范围下,疫病的种类就太多了,这对防疫应对的要求极高不说,如今对疫病的产生认知也不足够,就像古人很早灾难后会伴随出现瘟疫,但就是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于是将其视为是死人邪气作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推到鬼神之上的应对办法就只剩下设坛做法,能不能有用,就只能看老天有没有善心了。
以刘彻的态度来说,老天肯定没有多少善心,而张汤和大司农想必也很赞同这点,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齐齐聚集到了韩盈的身上。
顶着三个人震惊的目光,韩盈丝毫不慌,有条不紊的回道:
“女医至今还未研究疫病根本为何,不过却已经确定了其传染方式,一为污秽之物留于水中,污染水道,身体虚弱者饮此等污水,必将患病。二为蚊虫鼠禽,前者叮咬人血,后者虽不会主动吸食人血,却会携蚤虱,这两种虫子也会叮咬人躯,患病之人的血液中带着病原,这些看似微小的虫子叮咬过后再去叮咬健康之人,那携带的病原便有可能进入这人的身体,故而引发传染,还有……”
随着韩盈将水源,蚊虫,空气,直面接触等几种大疫传播方式解释清楚,又针对性的提出如何应对之后,刘彻的面容逐渐严肃起来。
即便是没有她过往这么多年的积累,刘彻也能确定她讲述的这些原理是从逻辑上是非常自洽,而且能够依靠现实来证实的,也就是说,真按照她的方法去做,对疫病的防止一定会非常有效。
可问题就在做上。
要清理城中的环境,包括各闾里的各种生活垃圾都得清运出城,市坊中不得有污水残留,防止滋生蚊虫,要检查水源,防止受到污染,要在城内灭鼠,灭杀蚤虱……
这些事情,实在是太琐碎了,而且牵扯的府也太多,要推行,那得有律令吧?那就得和延尉府打交道,市坊又与少府有关,闾里街面得去找京兆尹,水源怎么找和清理可能要问一问将作大匠……牵扯这么多,事情难办不说,还要时时刻刻去维持,维持需要和府间的合作不容易不说,若是还有疫病,那就是办事不利了!
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招各方骂的事情,也就是韩盈会提了。
不过此事还是得做,不仅能防护自身,民间不知大疫从何而起,往往会视为上天降罪,而朝中的有心人也会拿此来互相攻讦,甚至还敢将靶子对准他,着实可恨。
略微沉思片刻,刘彻问道:“若是依你而行,可能减多少疫灾?”
“若依此行,寻常时节发生的大疫能减少九成。”
这年头大家都比较喜欢野味,没办法,养殖技术比不上后世,想吃肉只能自己打猎,合理合法,甚至就算是家养的动物,也很难保证不会患病,若是有什么人畜共患传染病,照样还是会感染,而且还很难治理,这根本不是常规防范能防住的,所以韩盈没有拍胸脯表示一定没有问题,只是不太好解释,她立刻转移话题:
“不过,这大疫大多因别的灾祸而起,就像是山阳郡所遇的水灾,水淹死了大量的野兽,甚至将一些棺椁也泡进了水中,那些黔首本就被雨淋过,身寒体虚,再饮用这样的污水,必会肠胃不适。再者,当初山阳城中涌入大量家财尽毁的流民,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的带有些别地的毒邪,只是在他身上达成了某种平衡,暂时显现不出来,可别人与他接触,那便有可能被这毒邪侵染,这才是最难防啊。”
听到这里,张汤不由得皱起来眉头。
灾祸还好说,发生后应对就是,麻烦的是‘流民’,张汤可不信这种情况会只出现在流民身上,倒不如说有些能够引发大疫的病,在一部分人身上不会表现出症状,并随着他们进行传播,而这种人从外表上是根本看不出来的,等旁人患了此病,有了症状还在不断扩散之后,才能察觉出来。
这样的推论带着几分鬼魅神异,可不少之前神异的病,早就被韩盈和她手下女医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与鬼神没半点关系,想来这次也差不多,只是说的这么含糊,是女医还未专研清楚这种疫病的原理,只是大约推论总结出来现象吗?
张汤没有怀疑韩盈是糊弄人,这防疫对她来说就是劳而无功,甚至是劳而生罪,毕竟,长安城内走南闯北的行商那么多,指不定哪个人就会有她说的这种情况,这可真是……
张汤有种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的心态,他想了想,觉着此事还是得先提一遍为好,只不过还未曾开口,大司农就已经问出了声:
“若如韩尚院所说,这防疫又有何作用呢?”
“能在一些疫病出现后,尽力降低它扩散至全城的可能。”
如今的户籍制度对人来说是极大的禁锢,可在禁锢住人的同时,也减少了传染范围,算是方便了韩盈,她正色道:
“人传人的大疫扩展起来是需要时间的,在扩散初期,一些病情急重的会早早显露出症状,若是从黔首中开始,那即便是京医院建成也无法及时得知,毕竟药价太贵了,不够敏锐的他们会想着挺一挺,熬过去就好,而等到开始死人,黔首发觉情况不对再去求医,这个时间里谁知道他们接触了多少人,这些人又与多少人接触?若是这其中有被传染的贩夫走卒和家中奴仆接触,那我等出事的可能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
“照你这么说,这疫病岂不是还有随我等传至宫中的可能?”
与自己性命有关,大司农立刻转变了态度,好歹能再疫病传入家中前拦截住,只要能做到这点,那就是有用,而且是有大用,必须推行!
毫不犹豫的将陛下拖下水,用来增加此事推行的成功概率,大司农询问:
“此事慎重,可女医不过寥寥数人,她们察觉不到城中动向,如何知晓何地已有大疫已起?不知韩尚院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这要靠条狼氏和闾里监了。”
韩盈不是只给领导提问题的人,她能能把防疫这点写出来并呈于皇帝面前,说明早就想过对策,甚至这对策很早以前就已经用过,没错,就是在宛安县的时候。
“制定一个范围,再闾里监需查闾中成员,若同病症患者异常增多,便通知每日清理的条狼氏,而条狼氏则统计所经闾里的情况,一旦人数超出数额,便要及时上报京医院,由女医探查判断是否为疫病,程度如何,再做后续打算。”
刘彻是个实用主义者。
大疫骇人,在病发后无药可医,以及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疫病,只能祈祷鬼神保佑,韩盈不过是凡人,一个医者而已,做不到治疗疫病,很正常。可相较于过往,大家睁着眼却怎么都看不见自己的敌人在哪,只能等死的状态,如今能够将疫病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中,已经是极大的进步和胜利了!
而且,做到这些的代价并不算多么昂贵,不过是增加一些小吏,以及在小吏目原有的基础上再多加一些事务,以及协调上的人事更加麻烦些而已,可人能解决的事情,哪里算得上麻烦?
这韩盈,他提拔的当真是好啊!
自得于自己识人的眼光,刘彻微微颔首,道:“此事必做,既是韩婴你提出,就由你来操办,嗯……
刚想往后面说的刘彻,突然想起来韩盈这些天从未进宫,也没有呈过奏书。
摊在面前的绢布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除了防疫,还有别的内容,分别是女子生育和军中操训伤病的问题,一月有余的时间,能发现这么不足之处也不足为奇,可为何不选适和自己所做的逐次呈递,而是要一起汇集给他呢?
韩盈的选中的那些女官吏,可至今未曾来齐啊。
目光扫过韩盈的腰间,看着除了装银印的锦袋和玉佩,其它什么都没有的模样,刘彻便猜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心中冷哼,却没有询问,只是突然道:
“周侍中,尚院署还未定下位置在何处么?
立于刘彻不远处,和内侍差不了多少的男子突然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