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半官署性质的京医院对他们让步,对自身名望和潜在权力提升的更不是一星半点,无论是出自对德行的贯彻,还是对名望权力的追求,亦或者是觉着长辈的地位受到动摇必须对这样的儿女进行惩戒等种种目的,有名的德老德妇们就这么自发的联系在了一起,闯进了半官署性质的京医院。
这群德高望重之人虽然没有官职,但官府给了他们极高的政治待遇,不少可以‘比之县令’,县级别的衙门都能视若无物的进入,更别说闯本就允进的京医院了,反倒是负责安保的青壮们看这群拄着拐杖,最低年龄都在五十的老头老太们完全不敢多动,生怕对方一口气没上来倒下去,自己又正碰着,那可是长八个嘴也解释不清啊!
这使得过来的韩羽看到了极为滑稽的一幕。
十几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各个腰背挺直,精神矍铄的站在大厅中央,气势仿佛白起下凡、廉颇再世,而负责安保的青壮们却畏畏缩缩站在一边,简直就像群只会缩脖子的鹌鹑。
平日里吃饭那么积极,这时候一点用…算了,她也不敢拦这群年龄过半百的老人,有名望的得罪不起啊!尊老是基础,和政治正确差不多,国情在此,韩羽自然不能喊安保将他们直接轰出去,可留他们在这里也不行,大厅人来人往的让多少人看热闹,稍微出点事儿专明个就能传遍半个长安城,还是得赶紧处理。
不知这群人的目的,韩羽稳了稳身形,缓步走到三老孝悌面前,态度颇为温和的开口:
“我是京医院的副院长,诸位老翁、老媪,这里是大厅,病人和病患家属往来都要从这里过,您这么多人,容易互相冲撞,倒不如先随我入内,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说啊。”
韩羽态度足够温和,可她身后跟了七八个女医和护理,还有看到她后聚到身边的安保人员,十来个人簇拥下,再温和的话语也掩盖不了她的气势,这些过来找事的老人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底气十足,进来便被大厅震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见韩羽威恩并施的模样,下意识就像答应,可还未开口,就已经被人抢了先。
“老朽姓周。”
握着鸠杖,年岁应该得在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跨步上前,年岁和充足的阅历让他丝毫不畏惧韩羽营造的威压,清楚自身优势在哪儿的他也没有顺着对方的思路走,开门见山的就将事情说了出来:
“今日前来,是听闻医院收治了一名恶女,身有婚约却与外男私通,为父所察不知悔改还继续奔淫,此等不孝不悌,不贞不洁的女子,女医救治她性命,岂不是污了自身名誉?”
周翁说的极为恳切,好像真在为女医们着想,韩羽身后跟着的小护理们年岁太小,三观未定,竟被他带偏了过去,对啊,她们这些医者为何要去救一个恶女?这岂不是在做坏事嘛?
不只是她们,因为这么多老者和女医站着不动,不少过来看诊的病患和患者家属仆人也在开始向他们这边扭头围观,在听到周翁说的话后,还交头接耳的询问这恶女是谁,在得到解答之后,也跟着赞同起来。
“顾家女啊,她竟然也在京医院里?”
“我还以为她死了呢,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这,京医院怎么什么人都救?”
“把她赶出去!”
“真是耻于与此人为伍!”
议论声不大,却足以传到韩羽的耳朵里,她面色没有任何变化,背后却已经寒毛竖起起来,心里更是将这些人全部划成敌人。
国法都未曾判一个人死刑呢,他们跑过来用大义胁迫女医一起将人逼死不说,还冠以为女医名誉好的名义,当真是杀人不见血,不脏手,怎么令人胆寒?这行为,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话说的多么好听,都不能掩盖他们正用自己的权力,逼着女医收缩救治病人的范围,可恶人该不该救,为何要听他们的决断?这分明是医者自行选择的权力!
话语权的争夺至关重要,韩羽深深的看着这周翁,突然一笑。
“原来是为了此事。”
乡下地方空阔,说话声音要够大才能听得清楚,不过放在城里又显得过吵,极为不雅,过往韩羽都是刻意收着,此刻她气沉丹田,放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
“周翁有所不知,我们医者讲究一个仁字,虽说人有尊卑,论贵贱,讲好坏,可在医者眼里,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病人求到我们医者这里,那我们给她治!”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听到这话的路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向韩羽,围观的众人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都没想到在三老孝悌出面要求下,她竟然还坚持救这样的恶人!
旁观者向来没什么主见,尤其是这里面大多数还需要靠着医生给自己治病,在韩羽如此明确表示坚持之后,众人虽在议论,可声音却明显的低了很多,连之前表示不与愿意在这呆的人更是没有离去,还以为能直接让韩羽低头的周翁脸色微变,他握紧鸠杖,语气诚恳的再次逼迫起来:
“医药来之不易,怎能浪费在她这样的人身上?韩医师,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用药紧张,这是京医院开放后大部分人都能感知到的现状,甚至这种现状并不只体现在昂贵的药价上,还有越来越少存药。
药用一份就少一份,少一份自己病的时候买起来便难一成,与自身利益如此密切相关的时候,谁还能继续旁观?
正当有人想要出头的刹那,韩羽提起来件好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周翁,此事不能这么论,你可知,五日前京医院还允许所有医者上门问诊,而如今不管身份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除不能挪动的病症之外,无论什么病,都是要亲自来京医院诊治的。”
在权力集中的长安城内,没有什么比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京医院竟在取消他们的本该有的特权,不少亲人只是小吏,只听说过他们威风,没见过他们低头的人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
“乖乖,列侯都得来京医院看诊?”
“我怎么没见到啊?”
“之前好像有个侯夫人来过,好多仆人跟着,还要清场,哪里有人见得喽。”“还真有?”
“我没见过,不过最近京医院里穿锦戴金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哎哟,那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了,别冲撞了什么贵人!”
“还真是,没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来京医院看诊啊。”
众人议论纷纷,很快将疑问转移到了为何要推行这样的政策上。
这些声音让周翁隐约觉着情况有些失控,他忍不住想转移话题:
“韩医师,这医院改制,和此女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韩羽依旧保持着温和,若是论世俗那些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德行,那她基本上是不可能辩赢这些行走的模范们,可现在是论医者的德行,自己的主场若还能输,她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
“周翁,您长我这么多岁,应该清楚以前的那些医匠方士到底是什么样子,说他们唯财是举、只幕权势,将人命视为敛财手段都不足为过。”
“我们这些医者不一样,”
韩羽再次上前一步,她还是那么温和,可周身却莫名的好像发起光来,不刺眼,却紧紧的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让忍不住静下来去倾听她说了什么。
“我们信天下为公,信医者这一身本领应治病救人,缓这世间苦厄,而非谋取私利。”
“这不是件易事,毕竟世间没有什么比人命更加值钱,只消稍微放低一点要求,我们便能赚出数万家私,甚至就算我们不愿意做这样的恶事,权贵也不介意拿着大把的钱财,将我们封为座上宾。”
“到那时,我们与曾经的医匠方士又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医术更加高超一些罢了。”
“为了守住底线,我们才会定下如此严苛的规矩,既约束己身,也有利于天下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