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名字就很熟悉了,顾迟半确定,半询问地问道:“春秋五霸?”
“正是。”
韩盈微微颔首,解释道:“所以吴越之争,本质是晋楚两国扶持小国互相征伐,消耗对方国力之举,晋国扶持处于楚国背后的吴国,楚国大力扶持越国,相互征战几十年,若是要往前寻……这四国之间的恩恩怨怨讲个二天二夜都没问题,我长话短说吧。”
“原本吴、越两国地处偏僻,接壤不多,也没那么大仇恨,被晋楚卷进春秋之乱后,虽有提升国力,可两国战火也被挑起,仇恨日渐深厚,而春秋这段时间,各国情况变化莫测,晋楚也不例外,原本晋国占据地形之力,能压制楚国,只是晋国内部有开始有士大夫合伙架空国君之举,楚国又饱受连年征战之苦,无力征战,限于局势,两国不得不选择和谈,暂停战火。”
“他们和谈,吴越两国却并未停止征伐,尤其是被扶持的吴国,还在侵扰楚国来扩大自身实力,这使得楚国几十年内未曾得到休养生息,国力越发衰弱,看到机会的晋国便开始大举进攻楚国,只是因为国内矛盾,并未完全灭掉楚国,而是仅重创了对方军队。”
“而吴国趁此时机大举进攻楚国,因有名将孙武相助,成功打到了楚国王都,而吴国有机会灭掉楚国之际,却被越国偷袭,楚国又请秦国相助,让吴国功亏一篑,经此一战,吴越两国结了死仇,而楚国元气大伤,无力出兵,晋国士大夫在内斗,也无力管他国之事,在这段时间尚有兵力争斗的,也就是吴越两国了。”
“故此,吴国开始大举进攻越国,两国继续征战不休,直至吴王夫差将越王勾践逼到了会稽山上,最后越王勾践投降,成了吴王夫差的奴隶,在其身边差使二年才被放归,从这儿开始,才是你所知的内容。”
上百年的征战背景,韩盈已经尽可能简略的解释,可顾迟听的还是有些绕,他消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构建起这些独立的篇章并不独立,是在一片土地上有着不同国家在互相影响的概念,随即有些不解地问道:
“既已经取胜,为何吴王夫差不杀掉越王勾践?难道是晋楚两国……也不对,这时两国不是已经无力处理外国之事了吗?”
韩盈给了顾迟一个赞赏的眼神,道:
“这就和越国情况有关了,越国多山,丘陵纵横,百姓分割而居,虽说以国论之,可实际上却极为松散,像一个缩小的‘周’,越王只是占据了最大最关键的一处,也就是会稽,突袭这里,能迅速将整个国家打散,但无法长久将这片土地征服,会有大量不服管子民,也就是说,吴王夫差无法从越国百姓身上收取税收。”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越国地形吗?多山,山地步兵行进,粮草运输艰难,倘若吴国派步兵大军进攻,一个一个镇压过去,那后勤粮草运输与损耗将成为吴国的噩梦,而当吴国陷入攻打越国的泥潭,国内空虚,元气大伤的楚国也不介意再翻一翻家底,凑出军队攻打吴国,偷了他的老巢。”
“在当时的局势和现实情况,吴王夫差才会接受越王勾践的投降,利用控制越王勾践的方法,来掌控越国的这片土地,而非直接杀了他。”
听到这里,顾迟觉着自己脑袋有点炸。
韩盈的讲解,已经尽可能地简略,但仅仅是前情提要,就已经涉及地理位置导致的四国混战,外交决策,以及国内动乱,谁曾想,现在还要加入地形影响,这……
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看韩盈所画的舆图,很粗略,却已经是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的天下之图,可看到它,才不过只能看懂古文所讲最表层的情况,想理解得更深,那得看更详细的舆图,看那些被韩盈省略掉的内容。
可真让人脑子不够用啊。
将韩盈所讲的地形因素记下,顾迟又想了一会儿,随即,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按如此来说,吴国国力远胜越国,这么悬殊的差距,越王勾践仅靠励精图治就能吞并吴国?”
问完,顾迟不由得皱起眉头。
有限的信息下,强行思考根本推演不出来的结果,只会让人头疼,甚至感觉‘一片空白’,只是人虽然感觉空白,可大脑其实并未停止思考,而是电信号传递的信息太快,快到‘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些错综复杂又不全面的信息,被大脑处理分析过后,最终得出了新的结论,只是由于其证据的不全,呈现的并不清晰,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顾迟此刻就是这样的情况,他目光有些迷茫地看向韩盈,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道:
“我怎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相较于上一个问题,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韩盈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古怪,因为她等的就是这句疑问!
后世对于《春秋》《左传》这类史书的看法,很容易偏向到‘记录当时发生事件,可供后人研究’的认知当中,这显然有点片面,因为整个古代修史的目的,是为了‘以史为鉴’。
倘若能不偏不倚,正视,多角度地分析一个情况的得失,那这种‘以史为鉴’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很不幸的是,有部分人修史的目的中,有抱着以‘鉴’寻‘史’的意图。
这有点像后世某些成功学讲师,讲一个故事,让人得到一个道理,只不过讲师的故事很大概率是瞎编的,而修史者的故事,是历史上真正发生的事情,但他们会选一个合适的角度来讲述,让这个故事呈现他们想要的道理。
就像是《国语》勾践灭吴篇,通篇都只是勾践如何招揽贤士,与人结盟,勤政爱民,最后全国上下一心灭了吴国。如果不知前因后果,看的人只会有一个感觉——只要君主勤勉政事,又或者是个体极为努力,那就能战胜敌人。
从劝谏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不行,但这么忽视时局与对手,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对能将一大群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忽悠瘸了。
而明公让顾迟所学的内容里,有大量的,和勾践灭吴一样单看能把人忽悠瘸了的‘真实记载’,这也是韩盈为何会专门讲解的缘故,事实上如今哪有像她这样学史的,政治军事地理多角度分析下来,一篇文章研究一年都研究不完,这其实是现代历史学家和资深爱好者研究的大概方法,至于现在嘛——
主要在分析字句,道理上,根本不可能像韩盈这样讲,那分析的思维和手法,以及看完后连文章作者目的都要质疑,甚至能分析出来的结果,哪里符合儒家教化世人的理念!
这也是韩盈的目的,她今天教这么一次,日后明公再怎么教,都不可能把人拐到他那学派里,顾迟只会将这些内容当作完善自己学识的工具。
而问出来这句话,说明顾迟已经感觉到他过往所学的文章有问题,韩盈的目的也即将达成,她没有直接点透顾迟的迷茫,而是先说起来第一个问题:
“倘若吴王夫差没有‘昏庸’的话,以两国之间的差距,越王勾践再怎么招贤纳士,励精图治,也难以吞并吴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可惜吴王‘昏庸’了,他接连失误,给了勾践机会,也葬送了自己的国家。”
“不过,吴王是否‘昏庸’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我看来,他更像是野心膨胀,在楚国实力衰微之下,起了进继续进攻吞并对方土地,进而称霸中原的野心,可局势,个体的能力与野心都不相匹配,以至于空耗国力,民怨沸腾,结果也不必我再多说。”
将事实罗列出来,韩盈又反问道:“可我若不说这些,你觉得越王勾践其行如何?”
顾迟的眉头还是未曾松开,他回答:“为明君典范。”
韩盈再问:“我说了之后呢?”
顾迟沉吟片刻:
“虽为明君,可是否能成就大事,还需时局相助。”
韩盈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迟怔了一下,也没有继续开口询问,而是思索起来韩盈这两问。
和旁人不同,顾迟其实也是讲故事的好手,不然他也写不出《愤鬼》,而这些东西是有一定相通之处的,只不过他写的是不入流的杂文,《国语》《左传》是大贤整理编写出来的重要史载,他过往很难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此刻韩盈提醒,他便逐渐反应过来。
《国语》的勾践灭吴,其理有欺瞒世人之意!
和太学生视这些书文为真理,绝不可任人亵渎不同,成长经历特殊的顾迟并不迷信权威,不然他连往这个方向想的可能都没有,但不迷信,不代表不信,毕竟那可是那么多位高权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之推崇的古之贤文,怎么会这样欺瞒世人呢?
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后,顾迟瞬间紧绷了身体,他有些想否定自己的猜测,可看韩盈那平静的,仿佛已经看透一切的目光,终究是承认了自己的猜测。
“书……不可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