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床上躺着一个清秀的少年,头发因长期缺乏营养开始泛黄,厚实的被褥压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他呼吸的起伏。
黎染熟练的给方平换上新的尿不湿,吴阿姨微微敞开窗户,散去一整晚的骚烘味儿。打开衣柜拿出新的床单被罩,抖了抖。
卧床病人,身上床上都容易有味儿,勤换衣服和床单才能保证病人不得褥疮。黎染照顾方平尽心,吴阿姨都看在眼里。
一个小姑娘,照顾没比她小几岁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这么瘦弱的身子,动作麻利又熟练。
繁重的课业、弟弟的治病钱和家里的开支都压在她90斤的脊背上。
两人相互配合,一个翻身,一个换床单。不一会儿,房间恢复如初。
吴阿姨观察了一会方平的脸色,沉默了一瞬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你说他现在听得到我们说话吗?医生不是说他这个情况不算最糟,也许对外界有感知”
床头的桌子陈旧,除了腐朽的斑纹,隐约能看到一些被火灼烧的痕迹,吴阿姨弯腰给方平按摩小腿,抬眼看到桌边摆着的一张母女合照。
没抬头,声线尽量维持稳定说:“小染,你妈那事...是个意外,人要向前看不是。如今方平也算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你俩都好好的”
黎染看方平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幽深如寒潭的眼底仿佛翻涌着繁复的情绪又在吴阿姨转过来的那刹那,消失的干净。
她跳过这一句,回答:“嗯,医生说外界的声音能加速让他醒过来”
吴阿姨看黎染的心态挺稳定的,又放了心。她就怕这孩子一直沉浸在痛苦中,对未来生活没了指望。
“你平时多跟他说说话,说不定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能早点醒。以后你们姐弟还能搭个伴儿”
一前一后的出来,吴阿姨看见日历划出圈,朗声问:“今天该去医院了吧,方平的药吃完了”
黎染点点头,“对,今天周六,我挂了柯医生的号。一会儿就去医院,吴阿姨您快回去吧,然哥从外面回来一趟不容易”
吴阿姨不急着走,她掏出手机,离得远远的。用老年版放大的字体给儿子发了个消息。
“不急不急,早饭都给他做好了。他一会就走了,正好小染,你就坐他的车去医院。这么冷的天儿,从串子胡同到第二医院得转3趟公交车吧。就听我的,在家等着啊。我一会让他来叫你”
说完,不等黎染开口,微胖的腰身极其灵活的闪出门,下楼跺出重重的声音。
一碗面下去,黎染的身子暖和多了。扯出一条围巾随意围上,楼下刘然的车已经启动。
关好车门,系上安全带,黎染拨了拨有些长的刘海扭头对驾驶座说:“麻烦然哥了”
刘然出狱2年了,还是一头板寸,改不过来。照他的话说,习惯了,也省事儿。
20出头的少年即使经历了生死和牢狱,笑容依然爽朗,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散发着对新人生的展望。
“小染,我能叫你小染吧。我比你大一点,既然叫我一声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联系我”
“然哥太客气了,吴阿姨平时帮我很多”
“嗨,我平时不着家,我妈闲着没事儿,还得靠你帮我照看着她点儿。你是去第二医院吧,别着急,我开快点儿”
黎染小时候,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有了继父后,她是邻里口中的拖油瓶。
母亲去世继父跑了以后,她又变成了大家口里的小可怜。
不变的是,黎染一直无法坦然的接受别人的帮助。身边的人总是打着各种名号,强调着你的卑贱和凄惨,提着灯笼照着光,塞给你一些不想要的同情和怜悯。
但她不是不分好赖的人,吴阿姨和张叔是和她一样,艰难的在胡同里呼吸的一类人。是她跌落深渊前,前方仅有的一道微弱的光。
她跟刘然虽然长在一栋楼里,但成长期两人没什么接触。没人教过她怎么和异性相处,怎么和长自己一点儿的同龄人相处。
她没有再开口,抓紧胸前的安全带。
医院门诊。
柯医生拿着方平的病例,扶了扶无框眼镜,透过眼镜上缘,瞄了黎染一眼。
“你真的决定让方平尝试AMER治疗方案?住院押金10万,后续治疗全部都是进口药。虽然先锋实验项目有资金扶持,但整套治疗下来保守估计患者家属得准备40多万。黎染,我知道那是你弟弟,可你家的情况...”
方平不是柯医生接手的最复杂的病人,也不是时间最久的病人。他对这个患者有深刻的印象纯粹是这孩子的家庭情况太特殊了。
一条命固然珍贵,可它的代价是拖累另一条命,还值得吗?
“钱我会想办法,柯医生,麻烦您安排床位。我们没有别的要求,让我弟弟尽快开始治疗。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救他”
黎染的长发散落肩头,烟雾笼罩着她坚定又沉静的眼神。没人能够洞悉这其中有怎样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这名17岁的少女。
柯医生一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间。“好吧,床位安排好后护士站会打电话给你。带好所有的病例资料,准备押金”
从柯医生办公室下来,到正门口需要经过住院部的草坪。两三名护士推着坐轮椅的病人,神色轻松,面露笑容。看上去并没有被病魔击败,这一刻黎染开始想念妈妈,在长期卧床的灰色记忆中丧失笑容,丧失对女儿的保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入院得到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