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阒无人声,唯有冬风在呲啦呲啦地扒着树梢和宫瓦,发出指甲挠墙的声响。
许是风声乱心,碧霄心里十分不安。
可慢慢地欣喜又盖过一切,因江柍那句问候。
“你知道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吗。”太后忽然打破死寂。
碧霄前后看了一眼,只是黑漆漆的,她上了年岁眼睛也变得浑浊,并不能看清宫门上写了什么。
太后瞥她一眼,说道:“刚过安庆门。”
碧霄这才恍悟:“太后娘娘记得这样清楚。”
太后慢慢勾起嘴角,思绪被风拉去了遥远的地方:“这宫里的路,哀家走了一辈子,怕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
碧霄笑而不语。
太后又道:“当年哀家便是从这条路上,被那凤鸾春恩车,接来给先皇侍寝。”
碧霄也回忆道什么,说:“那时候太后您还住在玲珑阁。”
“是啊,如今这玲珑阁已是贵妃在住。”太后竟扯出一丝笑来。
拐过一道门,来到另一条街,太后站在门前久久不动,凝视着那宫灯黯淡,一片漆黑望不到头的深处。
“你可知道从这条路一直走,走到尽头,是什么地方?”
碧霄目光一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迎熹公主的升平殿。”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回你倒是记得牢。”
碧霄握住灯柄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忙垂下头来,恭顺说道:“从前公主日日要来太后娘娘跟前汇报功课,太后您体贴幼女,总是叫奴婢亲自送公主回去,故而奴婢才记得清楚,实在是感叹太后的慈母之心。”
“慈母之心?”太后陡然一记冷瞥丢过来。
这种眼神,与她在朝堂之上,望向忤逆她的臣子时一模一样,自然极具威慑力和杀伐气。
碧霄心一沉,连忙跪下。
太后的声音已然变得尖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的眼睛里分明在怨恨哀家,你怨哀家只对迎熹才仁慈!”细听之下竟还有些颤抖,“对她却不是!”
身后的一众宫人都躲得远远地,跪了一地,无不忐忑。
与她们不同,碧霄方才有些心慌,可此刻却平静无比。
她抬起头,从容道:“太后娘娘,碧霄先是您的奴婢,才是公主的姑姑,碧霄因为效忠了太后,才会在后来关爱公主。您若非说奴婢是冠冕堂皇,那好,奴婢说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奴婢想念公主,念得心如死灰,却不怨恨太后。”
说到此处,碧霄抬手指了指她的鬓发:“您看一看奴婢的白发。”又指了指她的眼角,“再看一看奴婢的皱纹。”
太后眸光哀伤地晃了晃,似是有泪意堆叠。
碧霄早她一步,落下一滴泪:“奴婢从二十岁起便跟着您了,那时候奴婢青春貌美,三十年过去了,你依旧华光动人,可是奴婢却已经老如枯木。奴婢用整个青春来侍奉您,您还不信奴婢吗。”
太后眼里的哀伤没褪,可是水色却悄无声息被抑制住了。
是的,她不信。
信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了,反倒不敢信。
碧霄接着道:“赵才人,您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迟迟未能有孕时,奴婢在;赵修媛,您于诞育三皇子难产时,奴婢在;赵贵妃,温仁皇后暗害三皇子,您遭贱人欺辱,降为婕妤时,奴婢在;还是赵贵妃,您复宠重回贵妃之位时,奴婢在;赵皇后,您又失一子,温仁皇后被废,您入主中宫时,奴婢在;赵太后,先皇驾崩您扶持陛下登基,垂帘听政那一日,奴婢依然在……您苦难时,奴婢在,您风光时,奴婢也在,您艰辛走过来的这一路,奴婢不仅看着,更是跟随着,奴婢怎会怨恨您?”
碧霄一字一句,像闷雷砸到头上。
太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润了,泪水依旧倔强地不肯滑下来。
她看向夜色昏沉中的重重宫阙。
想起一步步踩着刀尖儿淌着血走过来的这条路。
当赵太后还是赵华懿的时候,她家世显赫,未经擢选便进宫封为才人。
却又正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暗赏了许多避子汤,直至两年后,她设计夺得帝心,才怀上第一子。
因有孕,她被晋封为修媛。
生下三皇子后,她顺利晋封为贵妃。
谁知皇子被温仁皇后所暗害。
同时,温仁皇后还联合淑妃以及她的宫人,用计谋令她遭先帝误会厌弃。
她处于虎狼环伺之中,波诡云谲之间,本应竭力自救,却因亲信不忠,丧子之痛和对先帝的怨恨,而心灰意冷,不愿再争宠。
失去斗志,她被降为婕妤。
那段日子,她备受冷落与白眼。
直至家中出事,她不能再软弱。
设计复宠,重回贵妃之位。
而后她拉拢淑妃,离间她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报复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
又买通宫人,打点权臣,直至如愿废黜了温仁皇后。
次年,温仁皇后于冷宫中诞下一个男婴便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