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徽帝的思绪却被江柍一番话拉到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他尚年轻,她也还未死。
宫中画师于秋菊宴中切磋画艺,众妃嫔围在一张张画幅旁,无不考量对比谁人画作更胜一筹。
唯有她,静静赏着菊。
他问她为何不去赏画。
她平静说道:“画是死的,花是活的。”
那时候他还未读懂她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
等他读懂了,却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孤僻廖淡。
他是恨她的。
更恨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像她。
崇徽帝看了眼谢轻尘,从前也就只有她的性子,勉强像她三分。
谁知今日,竟有一个品性与眼眸都与她相像之人。
他饮了一口酒,压住了心底的失落。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啊,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界。”
江柍向崇徽帝颔首:“父皇谬赞。”
崇徽帝又看向沈妙仪,说道:“听者不分大小,你啊,还是没长大。”
沈妙仪亦被江柍之言折服,可心里仍别扭着,闻言只好低下了头,说道:“儿臣受教了。”
谢绪风向江柍行礼:“多谢太子妃娘娘赐教。”
崇徽帝感慨道:“绪风的箫声堪称世间一流,想必平日里赞许之言自是不绝于耳,却仍能不矜不伐,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在座皆身居高位,身旁自少不了恭维之人,尔等需谨记,在千万句称颂之中,那一句批评,可抵万金。”
众人闻言,无不起身跪拜,高呼“谨记在心”。
崇徽帝看向江柍:“你亦提醒了朕,日后应从谏如流。”
江柍连忙屈膝行礼:“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崇徽帝便让她平身,又将他桌上的一盘荷包里脊赏与她吃。
殿中又响起《采莲曲》的乐声,两百余名妙龄女子,身着碧绿或淡粉色的舞裙,且歌且舞登上殿来。
崇徽帝行第二遍御酒,又问身旁的内侍:“烟火花炮都架好了吗。”
内侍答道:“回陛下的话,早就备好了,只等陛下下令便可点燃。”
崇徽帝点头:“叫人一并放了吧。”
于是那内侍遣了另一个小太监出去,不过片时,各宫苑便响起了爆竹烟火的声音。
崇徽帝携众人站在楼上观赏,只听这声音轰隆隆如山呼响彻,热闹非凡,花火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般纷纷倾泻而下,如星子狂坠,仙女撒花,美不胜收。
而在此时,沈子枭却悄然退下了。
江柍见状,便也寻了个借口,跟了出去。
江柍往日来宫中都是有人跟着的,所到之处也不过后宫之中的几处宫苑,对宫中各路很是不熟,她在琼楼附近转了几圈,不知怎地竟逛到御花园里来。
因着宫中设宴,宫人们皆在琼楼伺候,此处毫无人气儿,连热闹的烟火声都显得荒凉。
她直觉懊恼,便想回去了。
谁知一转身,却见对面的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赫然站着谢绪风。
她愣了愣,忽感脸颊一凉,举目四望,又落雪了。
她便与谢绪风隔着飞雪遥遥相望。
她的身后,与他的身后,皆有大片璀璨烟花于黑夜中轰然绽开。
二人并未有靠近对方的意思。
就这么对望了须臾,谢绪风忽而往左指了指:“他在濯雪楼。”
江柍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不由冲他一笑:“多谢国公爷。”
他微微颔首。
江柍不再多言,转身往花木深处走去。
待走到一扇石门旁,将要转弯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
谢绪风还站在方才那个地方。
昏灯树影下,飞雪迷人眼,他安静独立,连身后的烟火都染上孤寂之色,被他带去红尘世外。
似是未料想她会回头,他怔愣一下,才又颔了颔首示意。
江柍敛了敛眸,便又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