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绪风自是知道,沈子枭的这个计划许是在心中已盘桓许久,若非真被逼上绝路,即便是面对他与思渊,也是万万不敢轻易吐露半分的。
他是真的邪狞狂妄,真敢弑父杀君,也真不怕背上千古骂名!
可他却还是要阻止他。
“殿下慎行!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往前细数三千年,没有哪一个英雄是为女人起兵谋反的,说来可笑,争夺女人,不过是标榜男人建功立业之外的铁骨柔情,让那些残酷的斗争染上几分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人情味罢了。”
“若殿下真因女子而谋反,且这女子还是敌国之女,您反的还是自己的生父,如何使臣民信服?民者如水,载舟覆舟也,您若失去民心,便再无胜算可言。纵使如愿登上皇位,那些逆贼反臣讨伐,也有您现成的污点话柄可当借口,到时内忧外患,您就算有天大的能力,恐怕也分身乏术。”
“何况,您可以做反贼,叶家晁家以及那些支持你的几十万军士,可愿背负逆臣贼子之名?”
“……”
谢绪风一番话,又把沈子枭原本已坚定的决心,瞬间拉了回来。
他并非是为了感情便失智昏聩的人,但是人的长处与短处往往相对照,正如温柔之人往往懦弱,果敢之人往往鲁莽。
他的锐意与坚韧,有时未免太过锋利,过刚的,总是易折的。
而那一身的孤勇无畏,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变成一种可笑的野蛮。
谢绪风苦笑道:“殿下从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微臣难以想象您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才会这般关心则乱。”
叶思渊听完谢绪风那一箩筐话后,也沉默许久,不过他却很快想到:“陛下这个人最是多疑,他又知道殿下是豁得出去的性子,怎会不做准备?故而逼宫谋反,是行不通的。”
连叶思渊也有警惕,可见沈子枭真真是已经快要崩溃。
沈子枭对这样的自己很失望。
他自负才能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可到头来,还不是身陷囹圄,眼睁睁看自己在意之人受苦。
然而此刻却并非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压下种种情绪,又道:“既如此,就只能和昭国皇帝合作,和他们里应外合,在去珠崖的途中,救出迎熹。”
谢绪风暗忖道,赫州到珠崖路途遥远,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有胜算救出江柍,何况这一法子也可与东宫撇清关系。
他又想到什么,一笑道:“看来殿下是想过许多法子。”
沈子枭自然是不止考虑过篡位这一条路,选择先把这条路讲出来,也不过是因亲耳听到圣旨宣读有些受刺激而已。
他定定道:“事不宜迟,你叫你身边的自在和随喜去找郭十三,然后……”
匆匆一番交代完毕,小邵子也方便结束,一行人就这样离了东宫,往皇宫去了。
谢绪风和叶思渊刚到上元宫,便见沈妙仪跪在烈日下的身影。
往日高高在上明艳如芍药花的小公主,如今哪里还有半分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经过一场连夜大雨,发髻已经全散了,发丝垂落下来,蜜合色的衣裳也皱皱巴巴,上面还沾了许多泥垢,乍一看竟如得了失心疯的乞丐一般。
叶思渊瞠目咋舌,差点惊呼出来,连谢绪风心里也觉得惊讶。
离近了,沈妙仪听见动静转过头,他们才看清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那裸露在外的肌肤均被毒辣的太阳晒伤,尤其以脖颈后面的皮肤最为严重,已被晒掉了一层,嘴唇已经干裂开,血渍凝固在破裂处。
沈妙仪被晒昏了,反应许久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谢绪风。
任何一个女子,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心仪之人面前失态,她猛的垂下头去,慌乱地拽自己的头发,来掩盖这张丑兮兮的脸。
谢绪风蓦然一酸。
沈妙仪爱慕他的事情,在京中已不是秘密,但为保全二人的颜面,也为冷却沈妙仪的春心,他从未对这位骄纵的公主有何回应。
他知道,沈妙仪恋慕他,不过是因为在沈子枭不在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接触的人太少,而能够接触到的人里,真心对她好的人也实在屈指可数。而他不过是比旁人对她更有礼,几次举手之劳的帮助,也不过是因为沈子枭是他挚友的缘故。
沈妙仪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仍旧喜欢他,许是选择了喜欢他,好似选择一个信仰
想到这,谢绪风才察觉到,已经很久,她没有再刻意营造偶遇,制造机会与他接触。
算算日子,这件事大概发生在,那日江柍对她说“希望你若爱他,便专注于他,而不是把精力拿去对付他身旁的无辜女子”之后。
那之后,她似乎一下子就拨云见日地明朗起来,不仅不再吃醋生气,甚至也不再执着于追随他的脚步。
谢绪风对此是欣慰的。
他走上前,想了想,低声道:“公主在此长跪一事,殿下和娘娘都已知晓,他们让微臣告诉公主,届时会有死囚乔装成公主的模样去赴死,公主不必担心。”
沈妙仪慢慢抬起头,想说话,嘴唇一动,又裂开渗出血来。
谢绪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公主认识臣多年,怎能不知,谢逍是个正人君子。我不会骗人,更不会骗一个小丫头。”
沈妙仪眨了眨眼睛。
她想哭。
却好似连泪水都随着暴晒被蒸发掉了。
他从来没有离她这样近,近到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雪松清香,看得清他长长的睫毛上翘的弧度!
她又开心又崩溃……这样岂不是说明,他也闻得到自己身上发馊的臭气,和红肿发黑肤色?!
又觉得很难过。
眼泪还是扑簌掉了下来。
因为她还是不敢信,不敢信江柍真的能救出,又怕即便救出了,她却很难再见到她,这么一想胸臆中堆积的委屈与愤怒都像沸腾了似的,顶得她心口难受。
谢绪风却不知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想了这样多心事,只以为她还没有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