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一切,他们前往上元宫。
刚踏入太平殿内,只见崇徽帝以攀爬的姿势倒在离龙床不远的地毯上,手脚都已冰冷僵硬,给他翻过身,只见他两只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沈子桓“扑通”一声跪地,高呼:“父皇!!!”
其余人亦跪地痛哭。
连谢绪风亦深感悲凉,跪地不语,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唯有谢轻尘,神色如常地走到崇徽帝身边,伸出手,覆上他的眼睛,帮他把眼皮阖上。
谢轻尘这一刻也是比想象中复杂。
她以为自己恨透了这个男人,可当他死了,她却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他这一生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却比任何人都寂寞。
他所爱的孝章皇后从没爱过他,他最信任的挚友谢韫欺瞒了他一辈子,他的亲生骨肉下毒要害死他,他的心腹太监也是谋害他的人……包括她,这个宠冠后宫的妃子,也从未有一刻真心对他,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厌恶他。
这一切虽是他自己造成的恶果,但再可恨的人,到死亡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是可怜的。
但谢轻尘也只是有一瞬间的悲悯罢了。
她把手从崇徽帝的眼皮上拿开,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这六七年深宫寂寥的悲怆。
沉默许久,谢轻尘走了出去。
谢绪风想了想,也跟上去。
七月盛夏,虫鸣唧唧,空气中有栀子花的香气。
谢轻尘看向一只翩跹越过宫墙,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的蝴蝶,喃喃道:“皇帝殡天,太子继位,我终于完成父亲所托,可以自由了。”
谢绪风看着谢轻尘的侧颜,月光下,她柔和如不染纤尘的仙子。
谢轻尘见谢绪风没说话,才转头过来,淡淡回视他:“你就当贵妃死在今晚的□□之中了,从此之后,世上再无谢轻尘,也再无谢贵妃。”
谢绪风似乎明白谢轻尘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
他抿了抿唇,问道:“长姐不打算在宫里,也不打算回谢府?”
“是。”谢轻尘道。
没等谢绪风继续问,她干脆将心里话全盘说出:“我才二十多岁,青春貌美,何必被困在深宫大院?我想去江湖游历,若遇上所爱,便在一处花好水好的地方安家生子,若遇不上,就一直往前走,走到我走不动为止。”
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或“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都是很好很好的。
谢绪风没有理由阻拦她,也不应该阻拦她。
他唇角慢慢地向上弯了弯,对谢轻尘会心一笑:“长姐只管去,我会吩咐下去,各大银号都会为长姐留下行路的盘缠。”
谢轻尘看着他,心里的暖意悄然流淌。
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说“你与我一同前去吧,丢了这劳什子的官爵”。
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知道,谢绪风自有他想要肩负的责任,想守护的人,人若有了牵挂,便不能真正自由。
思及此处,谢轻尘必不可免地又想起沈子枭。
想到那年初见,少年风采如神,小小年纪便有山岳巍峨,日出沧海的气度,她沦陷怎能不是必然?
而直到此时此刻,一切都天翻地覆,她才发现。
多年来的执念,也许就只是执念而已。
早已无关情爱。
说到底,当初看似偶然的“一眼误终生”,又有多少情愫掺杂其中,背后滋生的感情焉知不是父亲刻意在“揠苗助长”。
父亲终究是比崇徽帝还要让她憎恶的人。
为了成全自己的爱人,便赌上她的性命和前途,既伤害了她,亦对不起她的母亲……
好在谢绪风是个很好很好的弟弟。
若非有他在,她这一生恐怕都不愿再提起一个“谢”字。
谢轻尘抬首,目光很是温柔,弯弯唇角,朝谢绪风一笑。
而后转身,往那蝴蝶飞远的方向走去。
*
谢绪风虽然愿意给谢轻尘提供盘缠,但谢轻尘走后,还是如人间蒸发一般,从未露面。
直至五年之后。
谢绪风因沈子枭下派的公务,前往云南国,在一个叫大理的地方,吃到了地道的赫州菜。
小酒楼名唤“忘尘”。
开在洱海之畔,足有三层高,很大一个院子,从外面看,布置得清新雅致,颇有禅韵。
偏生进去一瞧,才知里头竟花团锦簇,一片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