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陷入这个梦魇当中——事实上,连渡鸦自己都是对此感到奇怪的。
毕竟众所周知,他是来自于死之君的一抹灵魂的残片,而死之君——从不做梦。
因为,像是梦这样柔软的、色泽鲜艳的、过于鲜活和灵动了的东西,实在不是应该出现在亡灵国当中的景象。
可他眼下便深陷梦中,或许是附着在什么人的身上。这一具被暂时附着和借用的身躯胸腔当中满是愤懑与怨憎,即便把所有的恶意凝聚在一起挤出的汁水,或许也不抵他心头一分半毫的、黑泥般翻涌浮动的心思。
而在他的面前,站着另一个人。
对方的眉眼不知为何是无比模糊的,而他所附身的这具身体,正在用嘶哑的声音恐吓对方:“我可不会感谢你。”
“这个世界肮脏腐朽,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但你既救了我,我也会给你一点特别的优待。”
“我会努力让你死的不那么痛苦的。”
一只手伸过来,不轻不重的捂住了这具身体的嘴。
“知道了知道了。”对方听上去非常的不以为然,甚至还笑了一声。
“你如果觉得自己能杀掉我,那就来试试我好了。”
“我名商怀歌——你可要记好了,可别日后找错了人。”
对方或许还说了什么,但是渡鸦却听不清了。因为梦境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而他正在被一只手给掏了出来——
没错。
掏了出来。
“去,对了,我都差点忘了还有你。”
商长殷的面上挂着一种恍然大悟一般的神色。方才,正是他伸手将原本在他的袖袋当中安静的像是尸体一样的渡鸦给捞了出来,摆到眼前的桌子上。
渡鸦那总是喜欢神气的翘起来的尾巴如今都垂了下去,整只鸦看上去都有点莫名的颓唐,总之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他有些愣怔的望着商长殷,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商长殷眉一挑,露出一个乍一看上去云淡风轻,但是再细品的话,却会发现其中充满了某种无法轻易用言语去表述和形容的、危险至极的攻击性的笑来。
“没胆子向我坦诚一切的前因后果,倒是有这个胆子偷看我,嗯?”
少年从鼻腔里哼出来了一声,音调拉的很长。
他抓住渡鸦的翅膀扯了扯。
“你最好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然的话,商长殷并不介意用渡鸦试试后院那一副新的烤架究竟有多好用。
然而渡鸦看起来却有些呆呆愣愣,像是突然傻掉了一样,又或者是失了魂魄。
他仓惶的不断打量着商长殷,旋即发出了如坠梦中一般的含糊不清的呓语。
“怀歌……?”
在听清楚他的低喃后,商长殷面上的笑容一顿,眼底的情绪开始翻涌起来,像是一片在水中晕染开来的陈墨。
他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如今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副假面,又或者是陷阱上放置的甜美的诱饵。
“嗯?你在喊谁?”
倘若渡鸦现在抬头看上一眼的话,定然能够看见少年皇子眼底掀起的风浪。
商长殷当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不如说,他简直要再熟悉不过。
——那是在被赋予“商长殷”之名的久远之前,曾经行走于诸天当中的救世主所使用过的名号。
【我也曾抱剑怀歌行尘世,插花走马醉千钟。】
第18章 世本纪(十八)
渡鸦许是被商长殷的声音给惊扰了一下,从那种连他自己本鸦都觉得非常神秘的玄奇的境界当中被骤然点醒。
但是渡鸦依旧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糟糟,里面充斥着大量的信息和一时半刻根本来不及取梳理的庞杂的、以画面的形式所呈现的记忆碎片。它们正在从某一个端口源源不断的朝着渡鸦这边涌过来,根本不给留下任何的反应的时机和拒绝的机会。
那种速度甚至是会让渡鸦产生一种古怪的错觉,就像是端口另一端正在什么生死存亡的危急之秋,所以才要抓住最后的所有的机会,将这些记忆全部都送出来,作为最后的留存和火种,而不至于让它们真的在某种可怕的巨变与迭代当中遗失。
而能够对渡鸦做到这样的事情的人……除了那位亡灵国的死之君之外,根本不作他想。
这难免让渡鸦的内心觉得惊疑不定了起来。
像是他们这种其实连真正的分魂都算不上,而仅仅只是从死之君的灵魂上削下来的一点薄薄的碎片,原本就应该像是从死之君的身上掉落下来的一根头发丝那样的不起眼,像是米缸当中最普通的一粒那样平平无奇。
可是现在,就是这样对于死之君来说根本排不上号的自己,却突然被青眼有加……渡鸦并没有觉得多少的荣幸,正好相反,他的心头生出某种极为不确定的惶恐来。
在亡灵国当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死之君选择了他来作为最后的“火种”?如此说来,其实从一开始死之君居然选择了入侵这个位面,并且对于他的存在给完全的无视掉的那一刻开始,或许便已经是某些事情的隐秘的预兆,只是渡鸦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罢了。
渡鸦有些无措了起来。
他并不是那一尊超然的死之君,而仅仅只是一只小小的渡鸦,一个被派遣出来的信使。
曾经渡鸦的所有行动,都自有死之君统筹和安排,只需要去执行便好;但是现在,主动权都被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渡鸦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抬着小脑袋,愣愣的看着商长殷,不动也不吱声,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个毛绒玩偶。甚至还透露出了一点点的可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