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悔阁纱幔重重。
千诀弄弦,曼声轻歌一首古曲,这是她早年自行领悟的。
侧方手桌上,扔了个剪纸小人,已被拦腰撕裂。还有一碗汤药,一小碟琥珀糖,糖中封着花瓣,格外伶俐。
现下浊气散逸世间,万物凋萎,很难再见到花。
云期许久未曾听过这曲上古遗音,在廊下安静欣赏了一会,走近时,止音恰好落定,余韵怅惘……
千诀抬起眼睛,不质问他为何私自离开,又是去了哪里,只叹息:“安神汤凉了。”
云期近来总是睡不安稳,人也看上去很疲惫。她还以为他是被关得气闷,意外寻得几朵小花,便心中一动,为他备了灵药和糖。
千诀才被带回紫竹峰时,云期就亲手熬过琥珀糖来哄孩子。
可来她兴冲冲到阁中,却撞破他借了个纸分身在奉琴!
千诀一时也分辨不出,先前那些日日夜夜,遥听阁中传来的琴音,到底是真是假,只觉得很失落……
原本以为,云期会愿意多陪她演些时日。
云期这次好好穿着鞋,也没有用发带横遮双眼,更没有辩解的意图。他垂下视线,正挺的鼻梁观心:“听凭处置。”
“处置?”千诀轻笑,指尖抚过纸身撕裂处,“我倒想知道,你还会怕些什么?”
云期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怕什么……”
自然是怕她万劫不复。
千诀摇摇头:“不懂的是你。”
云期手在袖下攥成拳:“那就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千诀叹息。
一开始就是错的,一错再错,错上加错。他太弱小了,原本可以不被卷进来,“无知无觉,便不会痛苦。”
云期拂袖:“我不需要这种保护,我想和你一同分担!”
千诀见他神情切切,胸中涌起复仇般的快意。
“谁又喜欢被蒙在鼓里,被‘保护’、左右呢?”她起身,注视着他,“如果你早些懂这道理就好了。”
虽然她一样要走到今日,但若能早些控制修罗火,早些知晓他的心意,早些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
起码不会带着这么多恨。
云期一时哑火,目光游移,愧疚不语。
千诀纤纤素手端起药汤,扔下他缓步而行,幔帐随之飘动,暗纹透过光,像是些阴刻的文字。她坐上床榻,拍拍膝盖,身影孤零零的。
云期读懂这个召唤,跟过去,跪坐在毛皮地毯上,仰望着她。
千诀慨叹:“若没了这些纱帐,此间该有多空旷……”
她舀一匙汤药送去,云期便自然地含入。
千诀就这样一勺、一勺喂着,白玉勺偶尔抵得深些,云期神色会略显痛楚。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压住生理性抗拒,喉间凸骨艰难滚动,望着她,努力吞咽。 汤药虽然放凉了,她却越喂越愉悦,干脆扳住他下巴,将薄玉碗抵在唇边,猛灌进去最后几口,呛得他眼角都泛红。
云期偏开脸咳嗽,千诀才抽出手巾,替他擦干净弄花掉的嘴唇。她用拇指指腹盖了下他唇珠,再让人脸朝外,枕在自己膝上。
千诀视线投向粼粼水面,轻抚他雪发,低语:“你从前提到过‘三大禁术’,苏生、入梦……”
云期闭上眼睛,这声音在他耳中,莫名地,同师父交迭在一起,不禁让人回想起从前。
『苏生、入梦、参商契,此为三大禁。』
师父柔声介绍完,赤灵师姐又调皮地提醒,这些术法一个比一个凶险,小竹子是乖宝,了解下就好,可千万别碰!
云期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排序?怎么听,都是苏生更违逆天道。
墨埙抱刀,侍立在师父身侧,替她们回答:『因为不值得。』
师父继续讲解。
苏生,是以燃烧大量灵力为代价,供养已被损毁的器官,如果救治及时且得当,甚至能帮人续命;入梦,则是将元神送入他人掌中,我为鱼肉,隐患重重;而参商契只能由强对弱发动,最为玄奥,以血为引、以器为约,共享命格,直到一方消亡方可斩缘。
站在施术者角度来说,的确是一个比一个不值得。
师父教导他记住,做人,要自私。
生存是一切的前提,万事从自己出发才能活下去,若是抛弃利己的本性,只会一无所有。
墨埙冷冷看着云期,补充:『仙神才配谈论无私,像你这样的羸弱之辈……』
赤灵听到这,鼓起脸颊,如同河豚生气,弹了个纸团到墨埙脑门上:『讨厌,你不许说话!』
云期记得,当时自己在小声保证,一定会努力变厉害的。
追忆到此,他才意识到,原来师兄对自己早就有敌意,只是碍于师父和师姐在,硬压着性子……
千诀用两指夹起一束雪发,缓缓滑动到末端,摩挲出沙沙声,弄得云期有些痒。
“你说…从盘古开天辟地,到创世神陆续归隐,神的力量越来越弱……是不是代表,这宇宙气数将尽?”
她喃喃,不像是在提问,更像自言自语。
云期用脸颊蹭蹭她膝上。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见过真正的神。
她还在抚摸他长发,叹息:“若末日降临,一切重归混沌,你会害怕么?”
云期声音小了些,像是开始困顿:“会怕,那样就没有你了……”
千诀终于轻轻笑了,嗓音柔和起来。
“罢了,睡吧,让我看看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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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期的梦境很奇妙,像水墨挥就的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