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米高的房梁缠满网状蛛丝,墙面镶嵌着流光溢彩但已经破裂的玻璃,我把食指和中指分开比作一个火柴人,让它沿着肮脏的旧沙发和废弃的绿色台球桌走路。有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经过我,他的衣服看起来好几天没换,憔悴得下巴冒出了胡茬,拿着手机打电话。
角落蜷着四个人,我,我妈,蒋慕然,还有蒋慕然他妈。流氓小弟拎着钢管在水泥地上拖,咆哮着问王通那小子到哪了?钱呢?蒋慕然正靠着他妈后背睡觉,被他吓得一抖,像只乌龟缩进大人的怀里。我妈温柔地安抚我,不怕筱筱,没事的,警察叔叔和爸爸很快就来,有妈在不用怕。
眼镜男吸了几口烟扔在脚底碾灭,示意众人安静。我翻看自己年幼的双手,扯了扯我妈的衣服,她依旧挂着笑容说,没事,妈在。我抱紧我妈,又酸又涩地扒她手腕上的绳结,操,死活解不开。我他妈可没哭,这只是场梦。
眼镜男吩咐一个持刀小喽啰把我搬上台球桌,动手脱自己的银表和皮带。我妈尖叫一声,脖子被刀架住,她的手臂反绑在身后,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麻雀,仅仅靠着腰脊让自己站起来,不断朝地面撞,直起身,再撞,额头沾了一些黑色的是灰,红色的是血。她眼睛瞪得老大了,几滴泪焦急地蹦在地上,说实话我有点看不下去了,我并不想让她哭。
“操你妈的死婆娘!别拽我!滚一边去!”
如果这样的人去写作文一定能很快写完,他只要多凑几句脏话就足够了。我妈用牙咬他的裤脚,小喽啰残忍地踹开她。他拽着我的头发,我妈就开始喊,求求你们!不要动我的女儿!求求你们放过她……
其实我都懂,不幸每天都会上演,而我已经很幸运了,我有一个好妈妈——她会做好吃的蛋糕,帮我挑漂亮的衣服,还会在我和蒋慕然吵架后教我道歉,我爱她。绑架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它完全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没经历过苦难,但我现在挺悲伤的,因为它正在我面前上演。
眼镜男脱掉我的白色裤袜,把手放在我腿根抚摸,我妈疯了般冲过来,嘶叫着不要碰她。我害怕地大哭,想让我妈停下来,让她不要再说话,不要再那么卑微地、像只蝼蚁一样跪在地上。可我本能地感到懦弱、恐惧,我开始喊我妈救我,废弃的建筑物空旷,我听见无比绝望嘶哑的尖叫声,我从来没这么卖命地喊过。
“筱筱!”
我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我看见她眸子里翻涌着哀伤,我们静静对视了一眼。
临近上小学的那个暑假,我从幼儿园顺利晋级,即将步入新的人生阶段,我妈兴奋又紧张地为我置办学习用品,边摸书包边感叹我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她还没看够呢,常常趁着我睡觉偷亲我的脸。我妈的吻软得像果冻,还很香。
进校门前我妈抱了我很久,很不舍似的,抱得我很疼。我妈是个多愁善感的母亲,她帮我背上书包,整理好我的校服,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放手让我离开。我迈着短小的步伐跨入校园,强烈的直觉支配了我的双腿,一股迷茫不安的情绪促使我停下脚步回头寻找我妈——我妈正念念不舍地对我招手,那天我很开心,我没哭。
她再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时,那份浓烈的悲恸几乎要灼伤我的双眼。她好爱我。
我真不愿意回想这个时刻,我每年都要梦见一回,梦见我妈如何被畜生们折磨。五六个人轮番上阵,我妈的脸被扇了不下百次,嘴角流血,高高肿起。有人拿铁棍砸她呼救的双手,有人将滚烫的烟蒂碾在她胸前,一群杀千刀的。
我感觉有好多好多的人,明明只有那几个,可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煎熬到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戳到爽点的小喽啰押着我,让我睁大眼好好看清楚,看看我妈是怎样从泪流满面到面如死灰的。我记得很牢,那张台球桌全是血,还躺了一个可怕的女人,是我妈。
我妈被他们扔在地上,蒋慕然的妈妈被抬上了桌。她们都是不幸的人。
那年我满十岁,我只想去找妈妈,我跪在她身旁试图叫醒她,她的肉体残缺不堪模样可怖,我不敢去碰。周围响起女人的哀叫和畜生们发出的恶心动静,我凝神去听,哪怕她的嘴唇肿烂,根本看不出是死是活。她闭着眼说,筱筱,你要好好长大。
“好,妈你不要死。”我求她。
我妈笑了,她是笑着死的。多好啊,还有我陪在身边,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