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山向来太平,因而聚集不少村落,他又依随人烟潜进篱笆院落,暗暗比对往来乡民形貌,仍是一无所获,不由心生哀叹,懊悔当日过分紧张,致使没能成功搭上话语。
再给他一次机会……至少,至少他能互通个姓名。
狐狸耷拉着耳朵,四脚朝天,径直倒在露花烟草之中,望着天幕怔怔发呆。他这狐生虽短,然而最是顺遂稳当,幼时自由奔走天地,机缘巧合误食鯈鱼①,开智以后,便脱离族群,独自寄身洞天福地潜心修行,安乐忘忧,不知悲戚,哪知出门一趟,居然心神难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惆怅之中。
不等感慨时乖运舛,忽地远远瞥见一道白影,正顺着山间小道拾阶而行。
起先狐狸以为那是错觉,等到辨清之后,忙不迭纵身追逐而去,直至渐渐临近对方,这才仓促停步,照旧躲在树后,暗中观察起来。
她的打扮一如先前,白衫轻薄,只是手持药锄,身背药篓,料想应是村中采药女。
去啊,去搭话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脑海里的小人这样焦急指挥着,然而狐狸呆立原位,不肯挪移半分步子,目光紧密凝在那抹素洁裙摆上,半是愉悦半是忐忑。
他还什么都没拾掇好,没有沐浴没有梳毛,原先备好的鲜花枯萎大半了,怎么能够见人呀。
这样想着,垂在身后的毛茸茸大尾巴左右来回挥动,甩出一道道纠结残影。
扫过枝叶之时,发出簌簌细响,不想那女子耳力甚佳,听见树后窸窣异动,立时停步回首。
狐狸连忙伏下身子,他的原型其实甚是巨大,体格观之犹如狮虎,毕竟百年道行,远非寻常同类可以比拟,此刻躲在低矮灌木中央,颇有一眼障目自欺欺人之感。女子见状,只觉滑稽,略摇一摇头,径自赶路去了。
眼瞧人影渐行渐远,狐狸终归按捺不住,跺了跺脚,跃过树梢崖壁,几个起落功夫,眨眼来到山道前方,预备拦住去路。
他生怕狐身吓到对方,掐诀拟化人形,面敷白粉,头戴绢花,一身从戏院偷来的小生行头,挥着水袖长褂,翻烂一肚子的戏文演义,从《西厢记》想到《长生殿》,又从《梁祝》想到《白蛇》,总算拣出了两句可用的开场念白。
听着脚步渐近,他清一清嗓,刚要摆出架势登场,但见那清丽面目转过巉岩,在视野尽头徐徐展开,颜如渥丹,眸如点漆,眉宇之间仍是疏淡神色。
血气再度骤起,狐狸心跳剧烈,不禁忘却台词,愣愣不发一语。
碍于山道细窄,他横阻中央,两人只得大眼对小眼,赶在女子发话问询之前,狐狸缓过神来,蹑手蹑脚靠近对方身后,尽管举止看着极其可疑,他还是小心翼翼举起手掌,把那临时采来的一捧杜鹃放进了药篓,随后朝着山下疾奔而去。
——到底没有彻底跑开,他仍远远跟随对方足迹,见她走进山腰一座青瓦小院,等到黄昏时分袅袅炊烟升起,总算确认了家宅位置,这才放心离去。
①出自《山海经》,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鹊,食之可以已忧。算是忘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