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盏静静置于桌前,沸水注入其中,白雾袅袅蒸腾,逐渐朦胧了眼前之人面容。
那是一名广袖高冠的青年男子,清尊白发,澹然轩疏,然而身披一袭张扬红衣,恍若海棠欲燃,艳丽无匹,莫可逼视,以玉山倾倒之姿,热烈呈现人前,强势屏退周遭所有颜色。
天地黯淡间,只见他左手举杯,轻呷一口,方才展颜笑道:“倒有几分回甘滋味,像是青要山的荀草①。”
白浣月坐在旁侧,膝前搁着一把古琴,闻言颔首道:“正是荀草熬制而成的。”
“哦?这里竟有生长?”
“嗯。”她的语气温和徐缓,仿佛怀念一场经年旧梦,“太潇曾为我寻来许多药材,移栽于镜山顶峰,其中便有一味荀草。”
提及故人,双方各自怅惘,缄默片刻,男子轻声开口道:“转眼将近一甲子了……这些年来,你过得如何?”
“挺好,每日烹茶种花、采药弹琴,也算乐得清闲了。”
白浣月面带微笑,眉舒若远山,五指随意拨弄丝弦几下,叮咚如溪流淙淙淌出,又被墙外参天蔽日的树荫遮掩,幽然回荡在岑寂院落中,一声长,一声短。
男子静静凝望于她,但见故人眉目依旧,却无当年白衣凌云的锐利神气,心下更是欷歔。他放下茶盏,默然良久,缓缓道:“听说你自出关以后,频繁往来尘世,常在镇中坐诊施药,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你也会有弃剑不用的一日。”
“我的佩剑皆是由她锻造,如今人既不在,何苦日夜对着旧物,徒增伤怀。”
男子眸色一沉,眉心隐约蹙起细痕:“昔年太潇兵解之时,曾对我说尚有遗愿未了,自你斩杀凶兽诸怀后,「恒渊」剑上戾气不散,她想替你净化修补,却差一块昆吾神石作引,因此特意交托于我。眼下我虽寻得神石,你却——”
话音未落,远方林间乍然传来巨响,霎时尘土飞扬,山石撼动,惊得鸦雀纷纷飞离枝头,乌泱泱一派喧嚣,仓促中断了二人交谈。
伴随动静由远及近,一抹赤影猛然蹿入庭院,迅捷闪避几枚羽刃之后,终于堪堪停下脚步,露出一张龇牙咧嘴的狐狸脸来——额头鼻尖挂彩负伤,后颈连同脊背毛发竖张,炸成蓬松模样,喉中更是低吼不止,看着狼狈而又充满愤怒。想看更多好书就到:
而在他的头顶半空,同样盘旋一只炸毛青鸟,眼带怨忿,来势汹汹,形成一上一下的对峙之势,气氛剑拔弩张。
不待白浣月发话制止,苻黎余光瞥见二人身影,动作立刻为之一怔,只听他喉间嘤咛一声,声调极为柔弱,周身愠意烟消云散,尾巴低垂,尖牙收敛,双眸一眨,闪烁清澈水光,而身躯左右摇摆起来,好似体力不支般,朝着她的脚边软软跌去。
“仙长,他们不让我进来……还一直追着打我……呜、呜呜,好痛……”
他一面说,一面偷偷吐掉卡在齿缝的羽毛碎屑,接着蜷起四肢,剧烈颤抖起来,俨然一副受尽委屈的心酸模样,实在楚楚可怜。
“放屁!你先动手的!”那只青鸟厉声骂道,试图喝断这场恶人先告状的戏码,他本奉命戍守山门,岂料这头狐狸竟敢擅自闯入,实在胆大妄为。
说话间,它更扭头展示自己毛发稀疏的后脑,细数罪证,“琽君,这臭狐狸咬我的头!都快咬秃了——”
然而抱怨尚未说完,就见琽君抬手一挥,制止道:“阿澹,够了。”
既已表态,青鸟不再言语,折身退至院外,继续保持监察工作,风波一时为之平定。
倒是苻黎趴在地面一动不动,嘴里哀哀叫唤没个消停,甚至故意抬起前爪,佯装瘸腿,借此博取心上人的关注。
此举果然有些成效,白浣月看他双目紧闭,面露痛苦,索性俯身将其抱起,仔细检查伤情,哪知这只狡猾狐狸趁势变幻身形,将自己盘成小小一团,赶紧偎进对方腿上卧好,再也不肯挪动位置,稍微推搡两下,立马惹来几声绵长轻哼,她便只得放任他的无赖行径,又对好友苦笑一声,大有莫可奈何之意。
琽君神色如常,丝毫不为这场龃龉所动,低头吹去杯中水汽,淡淡道:“你太娇惯它了。”
“他是在镜山附近修行的狐妖,年纪还小,性格难免有些毛躁。”白浣月有一搭没一搭抚过苻黎后背,依次捋平那些蓬乱毛发,温声解释起来。
琽君眉也未抬,语气冷淡:“宠物应当有个宠物样子。”
这话落进苻黎耳中,他可不乐意听,于是悄然掀开一线眼帘,上下打量这位陌生访客,心中不免嘀咕:长相确实俊美,不过那张人类面孔他亦能够幻化,不算难事,就是态度莫名孤傲,竟把自己视作宠物,无端使人膈应。
恰逢此时琽君垂眸,由上而下睨视于他,目光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走,冷漠之余,更显十足轻慢态度。
针尖麦芒一相逢,自然暗流涌动,苻黎争宠本性发作,便将吻部拱向白浣月,衔着她的指尖轻轻含住,想要借助这个亲近姿态,有意无意彰显特殊地位。
奈何对方并非镇中那群凡夫俗子,居然不再投以任何注视, 反而延续先前话题:“我此番前来,一则是为完成太潇遗愿,二则担忧你的近况,毕竟她骤然陨落,我只恐你道心不稳,损害修行……浣月,仙途漫长,切勿迷失。”
闻言,白浣月长睫微颤,似有所感,整个人沉凝不语,唯有风声默然穿透发梢,在她面颊掀动一点细微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