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酒杯相碰,皆是一笑。
花满楼酿酒,但并不好酒,他缓缓抿了一口杯中佳酿,低声道:“方才的那句话,我并没有说完。”
“不过现在或许要换一种说法。”
“大抵是因为或许
我很寂寞,所以我看这颗种子,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寂寞。”
傅回鹤倒酒的动作一顿。
“你才说,家庭和睦美满,江湖知己二三,小楼花草簇拥,还会觉得寂寞?”
花满楼听到傅回鹤将自己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心下知道这人明显是记仇自己的拒绝,但还是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花满楼的脸颊微侧,面上笑意渐收。
春日晴好,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
青年道:“幼时双眼目盲之后,家中长辈兄嫂便对我呵护备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下人都时常因为我的举动而受到训斥苛责,但是我不能说我的家人做的不对,因为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因为爱我,所以才会想给我更好的,最好的。”
花满楼并不是先天目盲,他有过看清这个世界的年岁,那时年幼,但是仍旧在记忆中留下了斑驳灿烂的回忆。
他记得父母的模样,记得哥哥们的面庞,记得花家堡的美丽温馨。
“所以我只能让自己做的更好,做到最好,做到让大家都不担心,做到让所有人欣慰放心。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是我的人生还在向前走,我的家人、朋友,也不应该被我的目盲困在我七岁的那一年。”
“但是他们走的很快,小楼会有热闹,但也总会空荡,我也……偶尔会感觉到寂寞。”
“怎么说呢……”花满楼笑了下,“我也是普通人,又不是圣人,总是会有些小情绪的。”
傅回鹤脚尖用力,将面向青年的椅子转了一转,面向阳光,晒得有些懒洋洋,自在淡淡着接话,如同最寻常不过的闲聊:“那就成个亲?你们人类不是都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包治百病?”
活的好好的人要成亲,半死不活的要成亲,就连有些黑心肠的人,死了都要结冥婚。
啧,月老还要管阎王殿的事儿,忙得很呢。
活得久故事见得多了,美好的没几件,腌臜的玩意儿倒是见的不少。
花满楼没听出来傅回鹤的未尽之语,傅回鹤也没想着用那些东西讲来污染青年的耳朵。
“成亲是一种禁断的誓言,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的事。”
花满楼轻轻笑着,虽然没听到傅回鹤的未尽之言,却阴差阳错回答了他的话。
“或许会有姑娘因为我现在的容貌家世,脾性温良喜欢我,一时琴瑟和鸣。但我在明知道自己双目失明,日后变数颇多,或许很难负担起家庭的情况下娶了她,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花满楼想起那个歌声婉转笑如银铃的姑娘,微微一笑。
也正因为他从来都不愿连累某位女子,所以在飞燕说出那句话时,他并没有如陆小凤担忧的那般心伤。
——“我又没有让你喜欢我!”
——“是的,你的确没有让我喜欢你。”
那时,他也仍旧可以笑容淡淡,因为他从没有想过回应。
傅回鹤其实挺害怕花满楼这种天性温柔的人,这样的人同样对他人温柔,对自己残忍,矛盾的很:“人类的烦扰,多数都是没银子造就的,可你家中良田旺铺,仆从过千,何必自扰?”
花满楼将杯中酒液喝尽,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一个本该有更好选择的女子,日后活在‘你的夫君很好,可惜是个瞎子’的言语下;让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要担负起‘你的父亲实在是可惜,偏偏是个瞎子’的惋惜。他们本不该如此,只因我是个瞎子。”
“我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但却左右不了他人的言论,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拖无辜之人进来这趟浑水里呢?”
花满楼的笑容很暖,藏着掩盖在面容之下对抗黑暗的疲倦与寂寞。
他喜欢风,喜欢雨,喜欢枝头的每一朵花,喜欢天边飞过的每一只鸟,飘荡的每一片云。
它们都不曾回应花满楼的喜欢,花满楼也习惯了给予。
诚然,他是辛苦的,但是他从不认为命运不公或是艰难——他有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坚持,温和,乐善好施,让人无法抗拒却也难以真正接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傅回鹤看着花满楼,眼神专注,带着一丝探究与好奇。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奇怪又矛盾,却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真实且真诚。
看似应有尽有,却好似一无所有,但仍然能安平自乐,对生命温柔以待。
“人都是奇怪的。”花满楼挑了下眉梢,带了一种平日难见的俏皮,“所以傅兄觉得,这样寂寞的我,可以不可以拥有一颗同样寂寞的种子了呢?”
傅回鹤无言。
半晌,他语气复杂道:“只要它,不能换一个?”
“只要它,不换。”从某些方面来讲,花满楼是个很倔强的人。
傅回鹤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抬手弹了一下青花瓷的花盆,将那颗灰扑扑脏兮兮的种子从土壤里揪了出来。
花满楼听到响动,表情微动,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傅回鹤朝着花满楼伸出手:“有手帕吗?”
贵公子花满楼抽出手帕递给傅回鹤。
傅回鹤将那颗种子仔仔细细擦干净,而后手指摩挲着种子上的裂痕,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低低喃语了一声:“好吧……”
他抬手揪了两根自己的头发,霜白的发丝在脱离身体的那一刻四散开来化为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