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后就在车上装昏睡,偶然听到副驾驶的人无比阴森地低声说了一句:“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这才惊惶至极跳车而逃。
被人捡到送往福利院后,无论别人怎么问他,裴谨修都不敢说自己的父母是谁。
他其实还是不想相信周铭仕真的派人来杀他了。最开始就不想相信,在福利院住得越久就越不想相信。他总是怀疑自己,总是忍不住找理由为周铭仕开脱,他想会不会是自己幻听了?又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其实那场绑架案和周铭仕毫无关系,其实那些人也不是真的要杀他。
他虽没说父母是谁,但他诚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倘若周铭仕真的爱他,总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的。
期望一日日地落空,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随着年纪渐长而彻底尘封心底,每想起一次裴谨修都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想不明白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卑微下贱,为什么证据已经明晃晃摆在眼前了还死活不肯认清现实?!
商谈了一会儿日后的计划,临别前,贺华年余光瞥到了桌上摊开的笔墨纸砚,好奇地走了过去。
他拿起裴谨修写完的作品,此时倒是终于露出来欣赏赞叹的笑,夸道:“写得很好。”
望着眼前茕茕孑立,清冷疏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贺华年沉吟片刻,提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十分行云流水地,在生宣纸上写了两行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写罢,贺华年格外语重心长道:“谨修,他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你现在这个态度,是逼他杀你。”
忍字头上一把刀,执棋对弈也要有棋可下,现在的他对上现在的周铭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小不忍则乱大谋。
攥紧拳头,裴谨修表情微变,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贺华年走后三天的时间里,澄县这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接连涌来了十几批扛着长/枪短炮的新闻媒体记者,裴谨修每天从早到晚接受着采访,围绕着他的出生经历,学习经验,人生理想。
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十分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三天后,果然不出裴谨修预料,网上突然有人发现他与曾几何时意外走丢的裴家小少爷极其相像!
不仅长得像,还都叫裴谨修,而且裴谨修出现在澄县福利院的时间恰巧是裴家小少爷走丢那会儿!
贫困孤儿,十三岁高考状元,苦难铸就的天才少年,这些标签背后,竟然是一位本该受尽宠爱富裕一生的尊贵小少爷。
网友们纷纷激动不已,感慨起了基因的力量,夸来夸去,最终夸的人又变成了周铭仕。
周铭仕有钱,又容貌俊美,才华横溢还智力超群,裴泠死后他甚至极不要脸地给自己立了一个深情人设,因此网上喜欢他的人不在少数。
澄县上下也震惊不已,尤其当年关于裴谨修的身世谣言散播得县里人尽皆知,甚至现在还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无论裴谨修取得怎样的成绩,这些人也只会拿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在背地里阴暗无比地讥笑逗乐,好似拿这种虚无的事来贬低就能抬高他们虚无一物的自尊心般。
可一夜之间,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抵达澄县之前,裴谨修这五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被助理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调查了出来,打印成了报告,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自然也包括四年前起就盘旋在澄县上空,歹毒至极,无休无止的谣言。
周铭仕确实是害死裴泠的凶手,也是导致裴谨修颠沛流离的最终元凶。他也确实花心薄情,冷心冷血,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穷山恶水里的腌臜货色也配对他的孩子和妻子品头论足,指手画脚。
舒适豪华的名车上,翻过一张张详尽的报告,周铭仕脸色无比冰冷,眼中寒光闪烁,杀气凛然。
抬手撑了下眼镜,周铭仕声音无比漠然道:“按规矩办,一个不留。”
他伸手,着重点了一下丁龙和程浩锋两家。
助理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最初调查时本来也挺愤怒的,但此时听到周铭仕的吩咐,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下一紧。
周铭仕的规矩,是榨干吃尽,生不如死的烈狱。
如果他是这两家人,现在一定会一头撞死,免得活在世上继续辛苦受罪。
这辆奢华豪车最终停在了孟子冬小区门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初裴谨修的身世谣言隔着县一中与县希望小学的遥远距离,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情。
现如今,裴谨修其实是裴家小少爷这件事,孟子冬竟然直到此时此刻,直到周铭仕寻上门来,他才后知后觉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37章
下车, 站定,周铭仕抬头,一眼望见了就站在小区门口的裴谨修。
一瞬恍惚。
十三岁的少年, 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浅色衣服,皮肤更白,日光照拂下好似通透精致的白玉,周铭仕很难想象极北之地也能养出这样的肤色, 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遗传了裴泠的冷白皮。
他瘦了不少, 长得也与裴泠越来越相像了,之前那股令人厌恶无比的娇纵傲慢气已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坚韧。
弱小而又可怜, 好似饱经风霜的幼兽, 明明已经眼眶通红了, 却还噙着泪不肯落下, 倔强中夹杂着无限委屈,只不过是强撑着不愿露怯罢了。
此时此刻,不仅他在看裴谨修, 裴谨修也在看他。
那雾蒙蒙的湿润眼眸里, 那色厉内荏的坚韧下, 是无限的委屈与不安,是小孩子的任性与撒娇, 是……在向他祈求爱。
从未有过的神情。
眉头骤起,心下微动,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于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