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趟火车,是方岳他们帮她拦住的。
半年前,陈兮和方岳把陈言接了过来,做了一系列检查后,陈言右耳后方的皮下植入了一块电极芯片。那几天,陈言纱布包着脑袋耳朵,等着创面愈合。
他食量大,起初在方家,他饭菜都不敢多吃,会手语的人只有陈兮和方岳,陈言刚上学不久,聋人学习文化知识的进度又远不能和健听人士相提并论,所以其他人没法跟他沟通,只能咧着嘴朝他笑,也不管那笑是不是浮夸到瘆人,然后就是一个劲地给他夹菜,把他碗里的菜堆成雷峰塔才罢休。
陈言那双和陈兮极像的眼睛,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每天都亮如星辰。
那个冬天,陈言光脚踩在方家的木头地板上,所有的冰雪都被阻隔在外,这里只有如春的温暖。
耳蜗植入后的一个月左右,耳蜗外机终于能够开机,那天陈兮和方岳陪着陈言一块儿去医院,外机一开,陈言起初茫然,陈兮按照医生嘱咐,很小声地叫他名字“陈言。”
陈言一惊,随后憋着嘴,泪光闪闪,陈兮又小声叫他,陈言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声音所以激动大哭,他纯粹是受到了惊吓,因为他从出生至今,都没有“声音”这个概念。
陈兮喉咙哽咽,她和医生的注意力都在陈言身上,方岳的注意力却有大半在她身上。
方岳站在陈兮侧旁,两手用力按握她的肩膀,那股力量拔山超海,坚定不移。
陈言的人工耳蜗只安装了右耳一侧,双侧耳蜗的价格实在太贵,陈兮告诉他,以后会给他左耳也戴上小耳蜗。陈言还不会说话,他给陈兮打手语,表示他以后会自己赚钱买耳蜗。
陈兮笑笑。
语言对陈言来说,就像健听人听到从来没接触过的外语,陈言需要重新理解语言,进行一系列康复训练,除了听力训练,语言训练是重中之重。
这半年时间,陈言学习极其刻苦。
到了暑假,陈言回到老家粘着陈爸,陈兮去了律所。
当年董珊珊的案件轰动一时,律所也名声大噪,慕名寻来的听障人士越来越多。合伙人们起初不愿意做亏本生意,他们话撂得狠,但大多数人骨子里大约还有一种不畏义死,不荣幸生的英雄气概,所以没多久就妥协了,大官司要抢,公益案件也做,就这样越做越大,这几年律所飞速发展,地点从原先的小办公楼换到了江景大厦。
方岳舅舅不带教,陈兮进律所的头几天只做一些打杂的活,后来受到“重用”,重用两个字是陈兮自夸的
“也是巧了,那天何律师让我整理录音,那几条录音说的都是方言,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其中两个室友,她们说的方言我完全听不懂,何律师他们跟我那个时候一样,听方言听得一脸懵,可是我有时候真的很有远见”
方岳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
方岳过两天又要去田野调查,律所双休,这天陈兮和方岳出来约会,约会前他们还接到了方老板的电话,问他们去哪里玩,经不经过某家披萨店,方妈听茶馆客人提起,说有家新开的披萨店食物价廉物美,方妈嘴馋想吃,可是那店离婚介所较远,不能外卖,方老板让他们顺路的话带点吃的回去。
方老板上周钓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脑梗过的人最忌讳磕磕碰碰,他那一跤摔得不轻,被紧急送医做了全套检查,万幸后果不严重,只是右手莫名疼得厉害,因为每天都要吃很多药,他止疼药又不敢乱吃,只能贴药膏,药效几乎为零。
最近他被勒令躺床上养伤,哪都别想去。
方老板都开口了,即使不顺路,陈兮和方岳也得去买披萨。
阳光猛烈,方岳替陈兮打着遮阳伞,两人边走边聊,陈兮见方岳笑她,她不服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事实,这事真的多亏了我有远见”
“是,”方岳笑着说,“你别停,继续说。”
陈兮白他一眼,搂住他胳膊,挨着他继续说“我大一开始就跟我室友学方言了,那天我看律所里没人能听懂,我就毛遂自荐了。”
律所里除她外还有两个实习生,陈兮年纪最小,刚进去的时候她成天都是多看少说,所以存在感最弱,没人知道她胆子其实挺大,脸皮也挺厚,兴冲冲地就跟何律师他们拍了胸脯,然后她就效率极高地将录音翻译出来了。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在这之后,陈兮就得到了“重用”,不再只是跑个腿,而是能帮忙整理庭审提纲、起草起诉状、律师函等等,昨天她还跟着律所去乡镇进行了一场普法宣传活动。
只是普法活动不太尽如人意,受教育程度有限,很多人的法律意识十分淡薄,不光如此,他们还完全不讲道理,跟他们说话像对牛弹琴,现场差点动手。
方岳皱眉“你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说”
“因为也没真动手啊,”陈兮说,“本来跟我一块儿的实习男生真的要打人了,被何律师拦下了,何律师说他这是见得少了,这算不上什么,以后还有更奇葩的。”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那家新开的披萨店。周末人满为患,他们到店的时候没有空座,玻璃门内摆着几张凳子,已经坐着几位客人在等位。
两人坐下来排队,穿着披萨店制服的男生给他们端来两个纸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喝柠檬水,然后递了一张菜单让他们先看,举起手机,横屏展示上面提前输入的几个大字。
“要您久等,十分抱歉。”
陈兮和方岳都愣了愣,一旁等位的客人同样捧着杯柠檬水,好心地为他们介绍“你们不知道,这店里的员工都是聋哑人。”
陈兮和方岳望向店内,这才发现,店内的嘈杂全来自座位上的客人们,走动着服务员寂静无声。
陈兮突然按住方岳手臂,方岳回头“怎么了”
陈兮看着店内说“我好像看到了董珊珊。”
相距较远,分辨不清,轮到两人进店,近距离确认后,方岳说“是她。”
那年董珊珊二十岁,现在董珊珊也不过二十五左右,当年的长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她人比以前胖一点,脸上画着淡妆,朝着他们走来,笑容灿烂地递上菜单。
当年他们仅有一面之缘,董珊珊早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陈兮和方岳都没说话,两人默契地点好餐,递回菜单,朝董珊珊温和地笑了笑。
吃饱喝足,拎着打包好的食物走出披萨店,陈兮接到了陈言的电话,陈言说“姐姐,我和爸爸今天买肉。”
他口齿不清,语言训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他稚嫩的声音就像他们刚刚走了那么久的路后,走进店里,喝到那一口清爽的柠檬水,能洗去所有的烦躁,神清气爽,也不再惧怕这烈日。
眼看方岳又要打开遮阳伞,陈兮回头,又望了一眼披萨店。
“那个实习男生说那些人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方岳看了看她,说“我看你一直说这事,精神的很,好像完全没受打击。”
“一点没受打击也不现实,”陈兮笑说,“但是我想,我们把声音带过去,希望他们能听见,能听见的人”
她伸手指向披萨店,“以后就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