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喝了半杯茶,想了想,还是问道:“恩师对近日流言是如何看的?”
这话他必须得问,因为至今柳贺都摸不清张居正的心意,朝中就算有再多动作,关键还是要张居正愿意。
张居正道:“你静待时机便可,变法已比我预料中快上许多,待一条鞭法令国库充盈,令天下百姓获益,便是我张太岳退步之时。”
“另外,朝鲜及倭国我也派人注意,若有动向,便令北方边军将之驱逐。”
按照历史的正常走向,张居正还没有到归政的时候,史书及后世传记爱写张居正如何强硬,生活如何奢靡,可柳贺觉得,他只是一个功利主义者罢了,目标未达成时,服软求和他都可,目标达成后,他也不会一直贪恋着权势。
柳贺回乡回得静悄悄,他既回了乡,便暂时脱离了三品大员的气派,行船时也没有大张旗鼓。
知儿还小,原本不宜长途跋涉,其实岳父岳母和杨尧早就想回家了,只是柳贺一直在京为官,他们自知回家无望,便一直压抑着心中渴望。
因而此次柳贺请假告归,自他上疏后,岳父岳母和纪娘子一道将家什收拾得妥妥当当,就差问柳贺什么时候走了。
柳贺:“……”
妙妙也很是开心,这段时日,因滚团一日比一日虚弱,妙妙便时常闷闷不乐,她白日与滚团作伴,晚上想起滚团便忍不住哭,看得柳贺和杨尧十分心疼。
纪娘子也有些难受,这一回一家人坐船时将滚团也带上,它已老得走不动路了,被纪娘子提在篮子了。
“人要葬在老家,这猫老了,也要回家。”纪娘子道,“咱们先回下河村,让滚团自在两天。”
第220章 途中
“相公心中想必十分不舍吧。”河水滔滔,柳贺立于船头,望着京城风貌越来越远,逐渐成为小小的一团。
自十三岁穿越以来,他八年在镇江府读书备考,还有八年在朝为官,对京城的熟悉之感反倒胜过了镇江城。
柳贺离京时,一众知交好友要来送他,柳贺却全部推拒了,他并非贬官,自然没有秋风萧瑟的凄凉之感,既然要暂退官场一阵,他亦不愿再兴官场上那一套。
且让他安稳度过就是。
“也没有不舍。”柳贺道,“我日后又不是不回了。”
柳贺虽暂离了官场,但他心中清楚,这离也离不了太久,朝堂内外还有许多事他牵挂不已,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这个时节坐船显然是极妙的,风不冷不热,人在甲板上走,吹一吹风,再欣赏欣赏沿途的风光,或陪自家闺女说说话,这时候不该称之为赶路,而应是度假才对。
可惜杨尧仍是不太适应坐船,知儿又小,柳贺不能和自家娘子一道欣赏美景。
潘季驯任河道总督之后,黄河沿岸的水情得到了控制,自吴桂芳在南直隶治淮始,张居正当国这几年,黄、淮都未发生大的水情,沿岸百姓生活稍安,黄河虽非柳贺治理的,但看到潘季驯治理过的河景,柳贺心中也有与有荣焉之感。
“相公,你瞧那边。”柳贺还在凝神思索,忽然被杨尧叫住,他顺着杨尧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河岸边不远处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叶子。
他辟过一片田种甘薯,自然能够认出,这长在堤岸边的正是甘薯。
此时早已过了京城地界,到了河南境了。
柳贺当即令船家将船驶得更靠岸边,那一片翠绿的场景更是清晰,果然,长在此处的正是甘薯,明明此时已是九月,甘薯却依旧长得茂盛。
甘薯田边正有一老农在,柳贺派左右询问道:“老人家,这是何物?可能卖我一些?”
老者见柳贺几人衣着光鲜,颇为拘谨道:“这是甘薯,朝廷说它长势旺,扛饿,老汉就种了一些。”
“这甘薯滋味可好?”
“滋味好的,在粥汤里煮煮也能吃,生吃也能吃,甜滋滋的。”
老农给柳贺称了几斤,价钱要的便宜,柳贺给钱也大方,这老农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照他的说法,他们这片原先是没什么人种甘薯的,朝廷刚开始推广甘薯的时候,他们一里只有一两户人家种,可这甘薯种过之后,产量比稻麦高了数倍,种着方便,要收的时候只要去地里挖挖,洗洗就能吃。
放在往年,交过夏税之后百姓们便惦记着秋粮,纵是一年有些结余,他们也要把钱好好存着,唯恐第二年发生灾荒,可这甘薯他们却是能敞开吃的,实在吃不完也能晒成干存着,甘薯藤还能喂猪喂鸡。
老农不知《育言报》之名,却听里甲中的秀才说,朝廷办了份神报,报上什么都有,里长甲长领了报回来,便将报上记载的药物等报予乡里百姓知晓,因《本草纲目》记载的许多都是田里的野草,遇上些小伤小病,百姓们便按报纸所记载的那般用草药自己看,效果也不比找大夫差许多。
柳贺道:“看病还是要找大夫的。”
老农笑道:“后生你就不清楚了,咱们哪有钱请大夫?就算能请,也得到人快不行了的时候,否则就是多余。”
柳贺带了些甘薯回船上,到了晚上便煮了碗甘薯粥,他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难得吃一回甘薯粥,反倒觉得十分清爽。
纪娘子道:“我从前觉得家里日子难,可自坐过几回船来京城,我长了见识,才知道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比我们家难多了。”
“是啊。”
“所以贺哥你当了官,就要叫百姓有好日子过。”纪娘子看向柳贺,“你爹从前也与我说起过,若当了官要如何如何。”
“娘,我明白的。”
纪娘子毕竟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让百姓有好日子过”一句是最朴素、最简单的道理,却是最难实现的,官员入仕前几乎都抱着这样纯粹的志向,然而,在官场上浸淫久了,便渐渐忘却了初心。
柳贺心想,他此次回乡,恐怕也要细想一番,自己当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船到了徐州地界,因柳贺要求,航行便慢了一些,此时刚过夏日不久,水位线很高,河岸边却没有树木被洪水侵蚀的景象,比之柳贺刚来徐州治水时是完全不同。
“堤坝新筑过,河底似也清过淤。”顾为道,“这些树也才栽过一两年,徐州府的主官应当是懂治水的。”
柳贺轻轻点了点头。
他上任扬州知府时,当时的淮安知府便因不力刚被换掉,结果潘季驯任河槽总督之后,淮安知府又被弹劾治河不力,还是潘季驯亲自上疏要求朝廷换掉此人。
此事同样引起朝野议论,吏部尚书王国光对此很有意见,认为潘季驯不应掺和进吏部事务中,最后是张居正力排众议换了淮安知府,自那之后,沿河的官员治水无不卖力,淮、徐两地的水情自然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