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178节(2 / 2)

    柳贺便道:“恩师,这罪己诏非得恩师写不可吗?”

    若由张居正来撰写,语气软些,便显得他这先生对弟子不够严格,可若太过强硬,天子心中恐怕要狠狠记他一笔。

    这事的确是两难。

    张居正摇了摇头:“太后待陛下一向严厉,此事若不给陛下一个教训,太后是不会罢休的。”

    柳贺语气中带着埋怨:“太后明知恩师身体如此,却仍强逼恩师为此事,究竟当恩师是什么?”

    张居正止住了他话头:“不该说的话不必说。”

    相处日久,张居正发现,柳贺办事得力,对天子与他也算尽忠,但他骨子里……和何心隐、罗汝芳这些人有些相像,对待君权,他并不似其他官员那般敬重。

    张居正自身被认为夺了天子之权,可他纵然揽了权势,也是为朱家皇朝效忠,可柳贺骨子里并无那份畏惧,观他行事,似是应了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

    “我知你为我不平,但在天子与太后面前,你万万不可如此说。”张居正警告柳贺,“你是有几分小聪明,但天底下还有许多聪明人,你若对天子不敬,终有一日会被人看出端倪。”

    柳贺低声应下。

    张居正看人实在是太准了,柳贺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这一点,他只是稍稍表露出来,便被张居正一语道破。

    但这也是因为柳贺如今已十分信赖张居正。

    在旁人面前,他始终是一副精干的年轻官员形象,可到了和张居正相处的时候,他心中的许多想法都能说出口。

    柳贺道:“恩师,不如将此事再拖一拖,陛下已经成人,不可因此事令陛下丢尽颜面。”

    张居正道:“我再与冯保细细商量。”

    “弟子觉得,不如叫太后收回成命?”柳贺道,“太后怪陛下不知事也是应当,若臣是太后,恐怕会觉得……”

    张居正见柳贺吞吞吐吐,不由轻笑道:“你平日不是很敢说吗?不必犹豫,有想说的便说出来。”

    柳贺快速道:“太后会觉得……陛下如此顽劣,/.52g.g,d./便是能亲政,恐怕从恩师手中收权也不能服众。”

    张居正蓦然沉默了下来。

    室内气氛顿时变得极其沉闷,只有张居正闷闷的咳嗽声响起。

    柳贺入内时本就觉得热,此刻他大着胆子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热度更是由大脑蔓延至后背。

    “你所言倒也有理。”张居正继续咳着,门外下人端着茶进来,柳贺连忙给他倒了一杯。

    “恩师,是弟子妄言了。”他见张居正实在难受,便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拍着张居正后背,“恩师不必放在心上。”

    张居正道:“我若将你所言句句放在心上,恐怕早就被气坏了。”

    “朝中官员有人劝我归政,也有人觉得,陛下尚无亲政之能,我应当多替陛下看顾几年。”张居正叹道,“可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位官员所言如你一般触动到我。”

    柳贺道:“那是因为恩师纵容弟子,弟子才敢说旁人不敢说的话。”

    张居正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之后张居正刻意避开了为天子写罪己诏的话题,反倒和柳贺谈起了他归乡后的见闻。

    柳贺几篇《乡居小记》张居正都已读过,他平日一贯不爱浮词,总觉浮词令人心散,写文浮躁者为官必然不会踏实。

    但换成柳贺就不同了,柳贺是他亲选的会元,成就三元的荣耀中有他的一份,之后柳

    贺在文坛大放异彩,张居正本就对他有偏向,见他文章出众,自然更觉得他有本事。

    何况柳贺文章的确写得极好,他有自己提携,为官时官声生又十分不错,加上一篇篇文章的影响力,在士林中,柳贺的名声是胜过自己的。

    柳贺被会推为礼部尚书,在张居正看来,既是他一力推动,也有柳贺凭本事赢得众官员信赖的缘故在。

    他在朝或天子信重,在地方时又收获了百姓的口碑,读书人也相当佩服他柳三元。

    柳贺回镇江这一年,张居正心中也在不断思索着。

    他身子不如从前,把持朝政必然也不长久。

    他原先不觉得天子与李太后如何急切,但这一年中,朝中风向的转变他还是看得见的。

    无论如何,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张居正并非天子,纵然权势滔天,这权势也是皇家赐予的。

    “再将你在家种甘薯之事细道来。”张居正道,“这一年间,陕西、河南、山东各布政司都上疏赞甘薯效用,我未至地方上看看,因而不知这甘薯是否真如传闻所说。”

    不待柳贺回答,张居正便提醒他:“甘薯由你荐给天子,但你不能只挑好处说,也要说一说弊端。”

    柳贺便一一道来,张居正听得极为认真,柳贺说到一半,他示意柳贺先停一停,便命下人拿纸笔,将柳贺所说一一记下。

    “原来如此。”张居正道,“归德府你也去过了?”

    “我令潘惟良治水,依你所说,他这水治得还不错。”

    柳贺道:“潘漕台治水的本事是天下人公认的,弟子与吴漕台在徐淮治水,也有赖潘漕台教的法子。”

    “潘惟良此人就是性子太坏,本事还是有的。”

    柳贺心道,潘季驯若没有真本事,恐怕也不会先被你踢回家,又客客气气请回来。

    治水的事不是谁都能干的,河漕来来回回换过那么多官员,真正将事办成的也只有吴桂芳和潘季驯。

    张居正用人,哪怕六部尚书也不怕换不过来,可到了治河这件事上,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