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风停云止,屋里?悄然寂静,母女两个各自惊骇。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阆说?下的话一嚼,就?知道妙真是为了什么缘故。
她?尽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于报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为这一点。这丫头看着傻,其实心如?明?镜,只是把许多事放在心里?,永远不要别人难堪,情愿她?自己难堪一点。
二十几年了,众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种负担。老?爷太太这不许她?摸,那不许她?碰,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也果然听着话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着大家的溺爱。就?是有一点抵抗的地方,也不过把嘴一噘,背过身?去?怄会子气。
许多年来,人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她?也肯规规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愿配合静呆在金雕笼子里?的雀儿。
林妈妈看着她?,一时泪染眼窝。
妙真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觉得表哥并不怎样好,配不上我。”
林妈妈勉强笑起来,“那你跟妈妈说?,他哪里?配不上你?”见妙真犹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碍,咱们娘儿们说?话,不叫外人听见就?是了。只管说?。”
她?三缄其口?并不是怕臊,是实在说?不出来。细数安阆,寒微出身?,刻苦勤奋,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并没有哪里?配不上她?。唯独一点,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但谈爱是另外一码事,眼下她?们谈论的是婚姻。
这说?辞是立不住脚的,林妈妈会有一堆过来人的话拿来劝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过了,我有那么些钱,凭什么白白带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说?,嫁丈夫要嫁单看中我这个人的。我想她?说?得很有道理?,妈妈,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这个人还是看中了别的什么?我想他对我,是恩多于情的。往后他的恩报完了,又当对我如?何呢?”
林妈妈却道:“恩报完了,夫妻情分也就?处出来了,还怕什么?”
妙真些微提下嘴角,“我没这个把握。”
白池在后头静听半晌,也知道妙真,说?到底还是为她?和安阆的事,是妙真有意成全。
她?不敢插嘴,也惭愧得不能出声。这时候,更觉得心上压来一股不能承受之重?了。她?以为她?和娘不是一路人,其实她?是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好得到哪里?去??兜兜绕绕,如?今还不是想她?娘所想。
以为林妈妈有一筐话要劝,谁知她?老?人家又没说?什么,只摸了摸妙真的脸,“妙妙,这个事情妈妈可做不了主,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就?是个下人。”
妙真笑着点头,把她?的被子理?一理?,眼角飞着点不易察觉的泪星。她?是打定了主意,像是一种解脱和认命,认下了她?其实是遭人厌弃的。
她?想着就?要哭出来,忙辞往房中,身?影从窗前掠过,林妈妈在床上抻着腰看,觉得那身?子真是个透明?的壳,一跌就?能跌碎。
看了半日,老?妈妈将白池叫到跟前坐,“你也听见了,你觉得妙妙是为什么不要嫁到安家去??”
白池将汤药搁在床头几上,垂着眼默不作声。林妈妈隔了好一会忽地潸然泪下,“你看看这孩子,你们都觉得她?自小被娇惯着,要吃好的穿好的,不晓得体谅人,也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你看看,她?是那样的孩子么?她?心里?什么不晓得?她?说?不嫁了,是为你呀!”
在这桩事上,白池早养成了沉默的习惯,空自低着头,也有泪珠儿落在裙上。
“她?为咱们,咱们越不能没良心。好孩子,你听我的,和安大爷断了,往后也不要再来往。咱们母女两个,吃人家住人家不说?。你从小到大,虽没怎样吃着我的奶,可府里?头短了你一口?不曾?你吃不够我的奶,就?遣人在外头拿现挤的羊乳喂你。到了该识字的时候,请了个先生来,一样教导你和她?。花信那丫头如?今连多几个字也不认得呢!是不是当你小姐似的教养?是不是锦衣玉食供着你?咱们帮不了什么就?罢了,要是这时候落井下石,那真是狼心狗肺!”
辗转了这许多的路程,白池也渐渐认同了林妈妈的这番道理?。要是从前还能和妙真争一争,反正?妙真失去?这一样还有那一样。现下怎么好意思?再去?抢她?的?她?丢了安家的亲事,就?得费心再去?另谋前程。
白池何以忍心?哭过一会,嗓子眼里?艰难的逼出几句话来,“娘,不必多说?,我晓得道理?。我听您的,您怎么打算我就?怎么做。”
林妈妈又是一汪眼泪。女儿难道不是自己的?可正?是因?为是自己的,心下才有了一番打算,她?是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涌泉相报的人。
隔日良恭要启程,特地到西屋来拿银子。她?老?人私底下背着妙真嘱咐,“妙妙想退安家的亲事,我想着你上南京去?,先不要告诉老?爷太太听。一来呢,他们如?今哪还有精力操心她?,何必又给他们寻这些烦恼脑?二来,你们是年轻孩子不懂,又要面子,想着安大爷那日说?的那些话难听。可反过来想想,他那是急火攻心乱说?的。你把他打伤了,他跟你计不曾?伤还没好全,又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奔走。”
她?欹在床上,把手抱在腹上笑起来。良恭在床前聆听着,不怎样接话。
说?着唤了白池进来,林妈妈问一百两银子打点好没有。白池摸了张宝钞出来,“昨日叫瞿尧去?找舅太太抽调那笔钱,舅太太正?在那里?为雀香姑娘的事发烦,懒得麻烦,就?给咱们借了一百两。”
林妈妈一抬下巴,“给良恭。”
白池转而递给良恭,看了看他道:“你出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二人又转到廊下,天色昏暝,还不到五更天。廊下铺着一地月光,白池站在月光里?,把妙真那屋望望,听见里?头她?和花信还在为良恭打点行囊。
她?便和他放心低声说?话,起头就?微笑,“一百两银子,这可是笔大钱呐。”
良恭猜到她?要说?什么,把身?子侧转,“你放心,我绝不会就?卷着这笔钱跑了。”
白池一个颔首间,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你想多了,我是想叮嘱你可别丢了。我要是还疑心你,早就?把你上回绑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听了。”
良恭脸色一变,又转过来,满脸诧异,“你晓得是我?”
“原本你不敢肯定,不过现在敢肯定了。”
白池好笑着,良恭心知是遭了她?的诈,觉得往日真是小瞧了她?。
她?倒笑得如?月光一样幽静坦然,“其实要是没有这一遭,我反倒不放心你。你绑了我,和人家价钱都讲好了,最后又把我放了,可见你这人到底还是有些良心。有你跟在妙妙身?边,我倒放心了。”
良恭冷淡淡地笑一下,“听这意思?,你是要去?嫁给安大爷了?”
她?却摇头,“安阆瞧不上妙妙,却瞧得上我,这在她?是一种打击。因?为我从小就?是她?的影子,影子要是站到她?前头去?,她?的自尊是受不了的。她?不说?,也愿意成全我和安阆,是她?心善,也是重?我。她?那人就?是这样,情愿把自己想要的想说?的藏起来也要去?成全别人,好像她?是没有想法的一个壳子。我娘说?得对,我也不能没良心。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安阆一个男人,我也不是非他就?不可。”
听完她?一席话,良恭晓得她?和林妈妈是自有了打算。他无话好讲,默了半晌道:“你保重?。”
白池稍稍点下头就?转过身?捉裙进了屋子,还是那瘦条条的背脊,弱柳扶风的行态,却有种誓不回转的坚定。
昧旦鸡鸣,窗户蒙着荒凉的月,妙真并花信都起了个大早,点着灯在榻上检点良恭的包袱皮。此行南京是搭的一艘渡船,上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妙真不大放心,生怕漏下什么,又怕装得多了给贼人盯上。
花信刚把包袱皮扎好,良恭就?拿着一百两的宝钞进来,她?接来看过一遍,又叫花信将包袱皮打开,“放两吊散钱在里?头,倘或遇到偷,就?叫他们偷这些散钱,遇到强盗也把这些散钱给他们保命。”
转而对良恭说?,“你把票子藏在鞋子里?,财不露白。”
良恭笑个不住,“你还晓得财不露白?我记得那年到湖州去?,是谁说?的哪来那么些强盗?”
“就?不兴人家长进么?”妙真剜他一眼,将宝钞递过去?,“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要跟我爹娘说?我要退婚的事,不招他们多操心了。这婚事,我自己去?退。”
她?和林妈妈倒想到了一处,良恭因?问:“你自己怎么退?向来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
没等他说?完,妙真便瞪圆了眼,“我自己的事,难道我自己做不得主么?订婚书在我的嫁妆里?头,请个保人,拿去?衙门作废就?好了嚜。”
良恭正?点头,点得慢慢的,脚也在屋里?缓缓调转着,好像有些留恋不舍的话要说?。好容易盼到花信出去?取东西,待要张口?,又见邱纶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