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绮见她?进来, 也规矩坐起来。花信有意瞟了她一眼, 走到前来回, “蒸上了, 二爷还没来, 这会就摆饭么?”
“摆吧,他闻见饭香自然就来了。”
未几两个小丫头担着大食盒进来,花信韵绮皆去张罗饭桌,妙真?移坐桌上, 吩咐花信, “把给二奶奶的?螃蟹用个好看的?食盒装好,你亲自送去。”
花信挪着盘子随口说?:“我这里摆饭呢,叫个小丫头送去好了。”
妙真?执意使她?去,“这里韵绮摆就是了,你是我带来的?人, 你亲自去, 才能表我的?心意。你这么个伶俐的?人, 这会连这个道理又不明白了。”
花信听了她?的?话,只得丢下这头, 亲自往厨房里装了几只螃蟹,提着往正房里去。
恰赶上这屋里也在摆晚饭,如沁穿着件家常淡粉衣裳坐在榻上,不大有胃口,迟迟不挪到小饭厅里去。花信便垮着提篮盒踅入罩屏内请安,说?明来意。
如沁瞅提篮盒一眼,目光又慢慢移到她?脸上,“二爷今日也是在你们屋里吃晚饭?”
见花信点头,她?便竖起耳朵留心去听,可惜永芳居离得稍微远些,听不见。不像文?溪的?屋子,就在她?这院子前头,这里洞门一出去,下一个洞门拐进去就是了,前头就一堵墙隔着。先时他们说?笑起来,她?这里也听隐隐听得见,她?也习惯了去听一听。
她?又问:“也是吃螃蟹?”
花信又是点头。如沁只道是传星想着给她?送来的?螃蟹,就微笑起来,“他们自己吃就是了,又何必惦记我。”
“我们三姨奶奶叫厨房用米酒蒸的?,猜京里不这样蒸螃蟹,所以特地叫送来给二奶奶尝尝。”
原来不是传星的?意思,如沁那笑容消散了大半。心道把她?的?丈夫霸占了去,还要故意送几只螃蟹来表白表白,明是想着她?,暗里保不齐是来奚落人的?。
但如何肯表现?出来?反叫丫头取了吊钱赏花信,“多谢你们三姨奶奶,回去带句好。想他们吃螃蟹必吃酒,嘱咐二爷不要多吃,这个天?燥热,吃多了酒越发添些燥意在心里。”
花信得了钱,好不高兴地告辞出去。
到洞门外头,给文?溪的?丫头瞧见,也不和她?招呼,跑回房和文?溪说?:“别瞧咱们这三姨奶奶成日在屋里不大出门,倒是眼光放得远呢。一定是叫她?那丫头赶着来奉承二奶奶,我方才撞见那丫头从二奶奶院里出来,高兴得很呢,想必是得了赏。”
这屋里也是饭桌寂寞,文?溪因为下晌的?事倒了胃口,提起这个,更?气得吃不下,直把箸儿拍在桌上,“下午我在外书房和二爷说?话,那花信冒冒失失地就闯进去,我还当她?是眼神不济,原来人家眼神好着呢,只是单不把我放在眼里!二奶奶就罢了,同是姨奶奶,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我是先来的?,她?怎的?不来孝敬孝敬我?!”
跟前这丫头也酸,“谁叫咱们娘家穷呢,人家娘家,要么是做大官的?,要么是做大商人的?,哪里比得起?瞧人家的?丫头,穿金戴银的?,比平头百姓家的?小姐还体面些。”
文?溪这里恨得咬牙,妙真?那头倒是一片祥和气氛。传星因见妙真?自过门后就只爱在屋里闷坐着,少往园子里去逛,料她?还是为前头良恭的?事情放不下。自己却不能提起,妙真?都未说?,他只能装不知道,要是给她?觉得他知道太多,少不得要把事情牵扯到他身上来。
因此明知症结根本,偏不能说?起,便在饭桌上故意说?了几个笑话给妙真?听。妙真?听了“哼哼”笑两声,表示她?听见了,然?后照旧低头去剥她?的?螃蟹。
她?剥得不好,螃蟹壳太硬,又嫌麻烦不用手边的?家伙。传星看了片刻,就把她?装螃蟹的?碟子端到跟前来,“我给你剥,你先吃点别的?菜。”
他一面拿小小的?鎏金锤敲着螃蟹壳,一面抬着眼皮窥她?,她?果然?坦然?地在那里吃别的?菜。妙真?是给人服侍惯了的?,从前曾太太不少教?她?如何侍奉丈夫,但不过是言传,不大有身教?。他们尤家本来就没有那个气氛,顶多看见曾太太给尤老爷更?衣端茶。夫妻两个常说?起来要吵几句,曾太太动不动就要板着面孔教?训他几句。
妙真?和安阆定亲后那几年,倒是预备着收起性子做个体贴贤惠的?妻,但后来碰见良恭,又把她?那点“打算”给惯散了,没了那个心。到后来又是邱纶,那个人更?像个孩子,不在意这些零碎的?体贴,他唯独要她?陪着他玩闹,永远不长大。
落到传星这里,更?不得了,她?是一点不顾忌,随他喜不喜欢高不高兴,都是一副“有本事就赶我出去”的?态度。如今这世道,一个女人连家都不怕失去,那简直是叫人没奈何。她?又不怕流离失所,又不怕没钱,又不怕没人照管,反正这些她?都经历过了。
所以传星没有再能要挟她?的?地方,唯有讨好。讨好过后,自己又后悔,不该替她?做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的?,她?愈发要得脸了。但是自己心里却在这零零碎碎的?小事里得到一种?满足和快乐。
螃蟹的?肉都给细细剔在碗里,他把碗搁回她?面前去,故意不说?什么。这时候再要说?什么,简直伤男人的?体面。
他不说?,妙真?倒说?起来,“有一年我去常州,在无锡逗留了一段,是借住在一位姓韦的?老爷府上。那时候他们隔壁住着位京城来的?公子,是不是你?”
传星把花信瞥一眼,花信暗暗摇头,他又看了眼韵绮,想必是韵绮和妙真?聊起来时说?破的?。
给妙真?瞟见,恰好也佐证了她?心里的?几分?猜想。当初在昆山,也许和传星根本就不是什么“顺路”,就是花信有意和人互通,趁她?犯糊涂,把她?拐骗到了湖州。她?心里更?恨了花信一些。
但她?捺住没提,只说?:“我和那位公子说?过几句话,这些时听你的?声音和腔调,越听越觉得耳熟。而且我从无锡走那天?,大约是碰到了二奶奶的?马车,我看见有个人像韵绮,今天?想起问她?,果然?是她?。”
“这可不就是天?赐的?缘分??你看,兜兜转转,你还是落到我身边来了。”传星有意无意暗笑她?当初骗她?的?事,胸口挥发着一丝得意。
妙真?没理他,把剩下的?蟹肉拌在饭里,用白瓷汤匙舀着吃。传星唯有在她?吃饭的?时候才找到她?从前那份烂漫的?影子,有点孩子气,永远不能长大,吃饭像是在报仇,大口大口的?,把腮帮子鼓起来,很是可爱。
在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女人身上能发现?一份自然?而然?的?可爱,实在是难得的?事。他心里喜欢,又替她?敲起螃蟹来,转头说?起别的?,“给南京织造局的?信我写好了,这两天?就送出去。”
妙真?胀着腮帮子漠然?道:“你不要告诉我听,不关?我的?事。姑父有本事嚜早就得了这差事,也不必靠你。要是没这个本事,就是靠你得了这差事,将来出了什么岔子,又怪谁?可别怪到我头上来,我在里头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们的?买卖。”
传星瞅她?一眼,温柔而笑,“这怎么是买卖?这是亲戚间的?情分?。”
“这怎么不是买卖呢?”妙真?提着箸儿望向他,冷笑了一下。但因为她?鼓着脸,冷笑也是可爱的?。
传星自知理亏,自然?也不再多讲,怕扯出更?多余的?矛盾,妨碍妙真?对他感?情的?发展。他莫名有这个信心,相信妙真?不假时日就能待他柔软依恋起来,毕竟他有以往的?经验,觉得女人很擅于向眼前的?生活妥协。
次日信还是照旧送往南京织造局去,不过传星听妙真?的?话里的?意思,大约是因为良恭的?事情对寇家怀着些怨言,不大肯管他们家的?事。因而他也懒得费心去周旋,将里头的?言辞改了几句,态度不怎样明确,既敷衍了寇家的?面子,事情还是交给南京织造局自己定夺。
南京那头得了消息,只把明年一笔十万匹缎子的?生意交由寇家。寇老爷八月里打南京回来就不高兴,和寇渊抱怨,“十万匹缎子对朝廷来说?不过是小买卖,就给咱们这一笔,连契书上也只写明了这一笔,看那样子做完这一笔就没有别的?生意再给咱们做了。”
寇渊自休了杜鹃后,一向有些闲话,他特地借了传星的?威势把杜家叔父弹压了两回,才渐渐止住些风言风语。想不到一事刚平,一事又起,坐在椅上几度攒愁,“历二爷不是给南京去信了么?”
寇老爷气得直吹气,“那罗大人说?,这还是看的?历二爷的?面子。还说?我们家的?造的?料子不是上品。哼,咱们寇家在湖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丝绸大户,难道咱们的?手艺还差?我看不过是要讹钱。”
“他们张口太大了,本来也是因为这个才走历二爷的?门路。”
寇老爷歪眉斜眼道:“嘿,这回倒卖了历二爷一个面子,原先要二十万,这回松了口,要十五万。”
寇渊把手蜷在扶头两边,“十五万也太多了,我看还是叫娘去瞧瞧大妹妹,叫大妹妹再跟历二爷说?和说?和,请他出面再压一压南京那头。”
隔日寇夫人果然?就带着鹿瑛往传星那宅院里去了,万万想不到吃了个闭门羹,进了这里的?门,却没见着妙真?,只被请到外院会客的?小花厅上坐着。
不一时韵绮到厅上来说?:“三姨奶奶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说?多谢姑妈妹妹惦记,等她?好了就到府上去。”
寇夫人和鹿瑛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信妙真?不出来见,只当她?是真?病了,转问妙真?得的?什么病。韵绮只道:“近来夜里风凉,她?没留意,依旧穿得薄薄的?在风口里坐着,吹得人早上起来就说?头痛,连午饭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