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只好起身敬酒,谢翡忙笑道:“都是陛下圣目如炬,不敢贪天之功,大家一起喝,一起喝。”
一时席上热络起来,直喝到月上中天,宾主尽欢,这才散了。
这之后许莼除了去太学点卯,写功课以外,每日还多了一桩事便是与龙舟队的队员一起练划龙舟。而回到竹枝坊,也不敢松懈,将游泳重新拣了起来,幸而四个小厮都是闽州本地人,水性极熟练的,日日陪着他在竹枝坊后的湖水里练习游泳不提。
这日谢翊却难得奏折早早批完了,看天气晴好,便也趁着夕阳漫天,想着去竹枝坊看看,便自己骑了马溜溜达达到了竹枝坊后门的路上,却看到岸边柳树下,春溪和冬海站在岸上看着湖里,遥遥听到马蹄声,抬眼看过来,然后都忙不迭向他行礼:“九爷。”
他不由大奇,骑在马上问两个书童:“在这里做什么?”
春溪道:“回九爷,我们家世子说是报了龙舟队,要参加端午朝廷的北苑献技,这几日日日不仅练划龙舟,还说要把水性务必给练精熟了呢。现在夏潮和秋湖正陪着世子在湖里游呢,趁着今日日头大,水还暖,不容易着凉。”
谢翊微微一笑:“这却是正事,每年都有龙舟翻了落水的,水性不熟万不能参加的,你家世子这小身板,去龙舟队,可不是要拖后腿么。”
春溪笑道:“可不是呢?只是听世子爷说了,说数来数去,大多都是旱鸭子,咱们世子好歹在闽州学过游泳,好歹挑上充数了,龙舟这一项,是不指望夺魁的,只求不丢脸罢了。”
谢翊忍俊不禁,坐在马上也看向了湖心,果然看到湖心三个人正往这边游来,一左一右的想必是夏潮和秋湖了,看着姿势都娴熟,显然都是护着许莼,许莼在最中央,正奋力挥着臂膀。
许莼哗哗哗地游近了,喘着粗气抬头看到谢翊,惊喜极了,远远便叫了声:“九哥!”
然后又埋头挥舞着手臂游到了岸边,哗哗哗从水里接着春溪冬海的手上了岸来,浑身湿淋淋对着谢翊笑:“九哥!您来了!”
夕阳灿烂,熔金一般的暮光将那少年挺拔修长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晶莹的色泽,充满勃勃生机。他已接近成年,肩宽腰窄,肌肉紧实,湿漉漉的水滴往下滚落,透出丝滑细腻的莹润肌骨,像是抽条到恰好时候的春柳。
那对杂糅了琥珀的晶莹和蜂蜜的甜蜜的眼睛,向他看了过来,一如从前一般地热情和坦率,仿佛能够随时为他奉上一切。
谢翊目光落在了少年精窄的腰腹,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忽然从心底涌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是累积经年的干渴,又仿似发自魂灵深处的颤-栗,那像是一个甜美的嘉赏,又像是一道残酷的裁决。
他忽然感觉到了畏惧,像是幼时狩猎,在山林里忽然遇到了一头老虎,它伏在草丛中,金黄色的竖瞳与他对视良久,在他悚然的静默中静悄悄退走了。
那是能够毁灭他一切的存在,却偏偏有着震慑他魂灵的美。
第41章 禁书
谢翊素无声色之好, 从未想过原来法偈所言“因爱故生怖”竟如是,智者所见,内外洞然。
要做到不滞于物, 不困于心, 不乱于人, 圣人亦难。
他内心澄然清明,却仍若无其事与许莼吃了晚饭, 他甚至还有空考了下许莼功课的进度,许莼笑嘻嘻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去别庄玩耍。
谢翊只道:“最近有些忙,倒不必单等着我。”
许莼有些失望, 但还是道:“九哥不必太操劳了, 周大夫说了, 您这叫症由内伤, 思虑过重,您该多玩玩。”
谢翊看着许莼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慢慢道:“好。”
他细细替许莼批改了一回作业, 这才起了身回了宫。
回宫后一个人坐在岁羽殿许久,才命苏槐:“去把那幅画收起来。”
苏槐心中一怔,连忙应道:“是。”皇上一个字未提, 他却明白皇上说的是哪一幅。他走过去亲自小心翼翼将那幅梦蝶图取了下来,刚要放入匣子中, 谢翊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收了,原样挂回去吧。”
苏槐心中叹息一声, 果然又挂了回去。
谢翊在灯下看了一会儿, 闭了闭眼睛, 少年之前在病床前为他读的《佞幸传》清晰明白得仿若昨日。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几笔兰草, 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之后数日他不曾离宫, 有条不紊处理国事,甚至还雷霆手段,收拾了好几位尸位素餐的勋贵,一时朝中人人侧目,上下全都提起了精神来。
这日却是与欧阳慎等几个近臣去钦天监,因着钦天监接连禀报称星象有变,有客星幸入北斗。谢翊倒不在意这些,但钦天监这个部门在研究历法、预测晴雨、安排农时上用处大。
“客星犯,帝王疑。”钦天监当成件大事报了上来,他也只能意思意思跟着近臣过来看看,若是帝王有事就有星象的话,从幼至今他生死之间,不知得有多少客星犯帝座了。
他与欧阳慎等听了钦天监一些奏报后,便与诸臣上了观星楼观星,还是黎明时分,今日不上朝,天空中的星星几点十分明亮,然而就这个时候,四处静谧,却能听到远处遥遥传来击鼓声。
越是走到观星台上,击鼓声边越发清晰起来,谢翊走到台旁栏杆往下望去:“是什么声音?”
钦天监监正连忙答复:“这附近是春明湖,附近太学的学生听说组了龙舟队打算参加端午北苑竞技,因着白日有课,因此都是清晨或是晚间练习龙舟。”
欧阳慎笑道:“闻说每日这里练习龙舟的队伍不少,引来无数士女争相观看呢。”
谢翊扶着栏杆看过去,果然看到一艘龙舟穿行湖面,龙舟上数名男子精赤上身,露出了矫健半身和结实有力握着木浆的手臂,鼓起桨落,浆整齐划一地入水、移桨,充满了韵律感。
谢翊很奇怪自己目力一般,居然能清晰地在那些人中一眼便认出了许莼。
龙舟越来越近,谢翊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红色额带下充满生机的明亮眼睛,那平而宽的肩膀,窄紧结实的腰,手臂上肌肉因为使力而隆起,汗津津,湿漉漉。
谢翊心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淡淡道:“既是客星犯帝座,今岁端午的宫中北苑献技,就暂停吧,只由京兆尹主持民间庆贺即可,宫中的庆典就不必安排了——往年也是为了孝敬母后,今年太后也不在宫中,倒也可以俭省些,少些花费。”
众臣只以为皇上一则从安全考虑,二则为了俭省,这位皇上的俭省已是出了名的,倒也不觉得意外,借此由头免了一项庆典,简直太符合皇上一贯态度了。
宫中端午庆典今年不办,仅由京兆尹主持京城端午庆典,这消息一传出来,太学这边诸队自然立刻也就歇了,争这些本意是为了君前露脸,都是王公贵族,哪个还真的下场去参加民间的庆典呢,那就成了与民争利了。
却说京兆尹江显这边接了端午庆典的任务,忙得脚不点地,加上修城墙的事一并来,虽则皇上点了个能干副手给他,但他何尝不知这是皇上嫌自己办事上稍显无能,因此越发诸事亲力亲为,但求苦劳能让皇上看到。
这日刚从城墙上回到府里,府里他的心腹师爷蔡文耀却过来,拿了个手令问他:“大人,今日衙役捕头班头那边说,这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江显看了眼是自己早晨签发的搜令,便道:“是,这是今科状元贺知秋前日找了我私下递的,说是这家书坊有禁书,让去查没,还拿了一本给我看,我查了下禁书目,还真是,便让人查办了。”
蔡文耀吃惊道:“今科状元贺知秋?”
江显道:“对,他说他就住在那一代,无意间看到,觉得京城天子脚下,有这事不太好,便提醒我一声,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