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时光啊, 自己曾是独子, 不愿入监生走荫监, 去考了科举,一日看遍长安花。之后却是在仕途沉浮中渐渐冷了心肠,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背叛?
如今眼前这学生想要自己证明自己,他竟然有些安慰。
许莼默默应了。
许莼忽然刻苦起来,盛家人都有些奇怪,但许莼只道是国子监每年都有岁考,他一脱了孝就要岁考,且国子监的先生听说都过来了,时时见派人送功课策论去给先生批改,他忽然发奋也说得过去了。
因此众人也都习惯了许莼日日只在书楼里全力温习背诵,他原本就守孝,一闭门不出外人也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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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禁宫寝殿。
御医小心翼翼跪着把了脉,满脸肃穆诚敬道:“陛下此前用了宁嗽丹不管用,这是因着脾胃不安,胃气不足,不能济肺之干枯,又兼心火太盛,诸气懑郁,烦劳伤气,肺经尚且有邪气所侵,还当从补脾胃下手,补心包命门之火,正气生了,自能克了邪气,这咳嗽亦也就能愈了。”
谢翊起身,立刻又一阵剧烈咳嗽,苏槐和六顺连忙上来服他,他推开人自己靠在大迎枕上,额上涔涔渗出冷汗,捂着嘴又咳起来,胸前起伏不休,双颊潮红,苏槐感觉到他手无力虚浮,心下紧张,叱那御医道:“日日只说滋阴治本,如今陛下这咳得连折子都看不了了,还不赶紧想法子镇咳?”
谢翊好容易平了咳嗽,低声道:“不必,御医说得是对的,下去拟方进呈。”他感觉到胸背两肋都隐隐作疼,面上烧热得火热,再低头看自己手指苍白无华,心中想起此前看父皇病案亦是咳喘不宁,到了后期便是咯血不止……
想到此处,他又有些心灰,勉强起身接过苏槐递过来的枇杷露喝了一小杯,问道:“定海那边有信吗?”
苏槐心中一阵苦闷,又指望着这些,那如何非要撤掉灯草儿巷呢,有世子的甜言蜜语哄着,也好过看定海那冷冰冰的奏报啊,但也只能回道:“有的。”
他拿了信给谢翊,谢翊打开看了看皱了皱眉:“他又不必和那些举子挤一起考科举,经义如今也算通了些,犯不着死记硬背的攻读,日日关着读书血气不足,倒把元气弱了,何必?”
苏槐劝解道:“沈先生既然过去,又是授业恩师,想来自然是日日考问经书。加上眼看着孝期要出了,总要参加国子监岁考,世子刻苦读书也是应有之义,再则沈先生很快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松了弦也就好了。”
谢翊将信搁回去:“也罢,少年人一阵一阵的,估计也就兴头一阵。等沈梦桢回来,他多半又和他几个表哥出去疯去了,如今又有武英侯在那边,我看南洋不被他们几条活龙掀个底朝天才怪。”
说了几句又开始咳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歇了下来,苏槐悄声道:“不若奴才去找青钱姑娘,把之前那些信都拿来看看,如此陛下也知道世子想什么。”
谢翊淡道:“不必了。再这样缠夹不清下去,是朕陷进去了,放不下手,倒成了执念,何必。早点绝了这点心思,慢慢也就淡了。”
苏槐心中暗自腹诽,那倒是让定海也不报消息了啊。
谢翊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朕爱重他,这才放手他,又不是厌弃了他。”
可是您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啊!一个知心人算什么!苏槐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做什么明君啊!自古就算那明君,他也有身边人啊!这是要做圣人啊!
谢翊挥手:“下去吧,叫方子兴过来。”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不叫他了,叫宗王老平王过来,说朕有事商议。”
苏槐只好下去传。
转眼四月过了入了五月,天气转热,今年谢翊仍不让宫里办龙舟赛,但却一反常态安排了宗室家宴,特旨命了京里的所有宗室都赐宴宫里,命所有宗室亲王都带了儿孙入宫面圣,皇上一一见了,考问功课,答得好的均有赏赐。
这一一反常态的行为让朝廷上下臣子们迅速起了些联想,和这些日子只说皇上得了风寒咳嗽,不能视朝,时常辍了大朝,只在内阁议事,然而如今竟然都要到了挑选宗室子的程度了吗?
朝廷暗流涌动,鱼龙混杂,沉渣泛起。
但谢翊倒也不以为意,似乎任由流言满天飞,自己却只慢慢将养着。朝事并未懈怠,他甚至还偶尔传京郊的安国寺的高僧慧溪禅师进宫,时时谈禅论法。
皇帝好佛好道,都不是什么好事,这让朝堂一些贤臣越发有些不安。
然而到六月,顺亲王忽然急病薨了,朝廷下了旨命谢翡袭了爵,减一等,封顺安郡王。
顺亲王这病发得奇怪,京里多少有些流言,说是深夜见禁军围了顺亲王府,第二日顺亲王便没了。但也只是流言,谢翡袭了郡王爵,闭门在家守制,谢绝了一切访客。
纷纷扰扰转眼便到了六月中,天气热得厉害。
这日谢翊却又招了慧溪禅师进宫论经,还招了范牧村作陪。范牧村心中显然有心事,有些心不在焉,谢翊也不计较,等慧溪禅师讲完一章,问了些问题后,赏赐了便打发走了慧溪禅师。
转头看范牧村仍只发呆,只笑着问他:“之前国舅的诗集印出来了吗?怎的也不送入宫给朕看看。”
范牧村道:“断断续续增补,一直没定稿,如今已是最后校了最后一稿了,过几日我与靖国公世子那边再面校一次,便可付印了,到时候再送入宫来。”
谢翊一怔:“许莼回京了?”
范牧村想不到谢翊居然脱口而出许莼的名字,有些诧异:“回京了。许世子五月时孝期满了,国子监那边已销了假,回京恰好赶上经廷试,便递了名考了,听说名次还不错,名单已送到礼部等着任命授官了,到时候也能同朝为官为陛下分忧了。”
谢翊手里本捏着一枚青杏在手的,一时竟觉得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道:“如此甚好。”一时气逆上涌,咳嗽不止起来,苏槐在一旁知道他是气急了,慌忙上前扶着谢翊,一边命人传太医,一边给范牧村使眼色。
范牧村有些担心,但看内侍们都围了上来,也只能告了退,小心退了出去。
谢翊也不过是一时气急,等顺过气后,声音倒还平静:“去叫方子兴来,问他定海是怎么看着人的。再去内阁找礼部、吏部的折子,看这次监生经廷试选官的试卷和授官的折子。”
不多时方子兴进来了,手里拿了个信送上来:“也才接到的定海的信,说世子天天在书楼看书,不让人进去打扰,春溪等四个小厮也日日衣食伺候,如常送餐。只有那日看餐食出来后不小心打翻,发现没少,他进去看才发现世子早已不在了。问了盛长洲,才知道世子已跟着沈大人回京了,那日只说是送沈大人回京,其实轿子里就已换了人回来了。”
谢翊气笑了:“这就是你教的好暗卫?”
方子兴辩解道:“我已罚了他了。”
“但是这事,换我去也要上当。许莼这人一贯直率,待定海也挺好的,谁知道他忽然长了心眼呢?定海也全没疑他,皇上只是命护着他安全,又不是监视他起居言行,这是不同的当差法。”
“盛家一家子人就安心瞒着定海一个,也怪不得他。而且这又有沈先生帮忙,否则如何能过这经廷试呢。世子也是按规矩来的,皇上倒也不必迁怒,回京就回京呗,他亲爹娘在这里,难道都不回来看么。”
谢翊听着烦闷,又一阵咳嗽,方子兴连忙闭了口,老老实实垂手站着。
一旁苏槐却已捧了卷子折子过来:“世子试卷有,说是考了第七名,名次还不错。礼部这边建议入户部主事,正五品,吏部这边只草拟了折子,还没有上报内阁。”
谢翊先拿了试卷看了一回,看那字字圆熟稳重的台阁体,全与从前写信给他那轻松潇洒不同,而行文引经据典,策论字字扎实,看得出下了许多功夫,就连他之前最弱的经义卷,也都全答满了,考官给了上上。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在这上头。
这监生的经廷试试题考前是呈给他看过的,他还亲自拟了几道题,其中就有市舶司开源的策问。许莼将一张纸都用蝇头小楷答满了,显然十分有心得,一条条写得极稳妥,章章句句不离利国利民,甚至还有颂圣句——俨然已有能臣气象。
他放了试卷,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狠心道:“既然急着要入朝,那就让他去市舶司吧,人尽其才,既然不想在闽州呆着,那就换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