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嘻嘻笑了,拿了筷子果然大快朵颐,羊肉放足了姜和胡椒,软嫩入味不塞牙,几口呼噜下去,可口极了。他几口吃完,将盅放下,却见谢翊已替他夹了一筷枸杞叶,十分礼尚往来也给谢翊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过去。
谢翊吃了,看许莼端了杏酪荷叶羹又几口呼噜干了那一小碗粥,然后拿了筷子将那点缀蒸鱼脍的渍樱桃也吃了几口,应当是喝了杏酪有些腻,然后又几筷子将薄薄的好几片鱼脍都卷了起来略一沾醋酱,便直接全塞嘴里吃了。
谢翊不动声色看着他的变化,之前是娇养在京里的贵公子,自幼受过公府严格教养,虽然讲究吃穿,却也姿态雍容斯文。如今却端起碗吃得又急又快,也不管烫不烫。吃得要快,一次就要吃得足够饱,因为下一次不知道在哪里,慢慢胃口就大了,也好吃肉吃面,更能抗饿,这是军旅中的习惯。
他虽只行过猎,却也知道行军便是如此,能吃能喝就赶紧补给,时间不多。更何况大冷天的去那苦寒之地,海上更是一出海巡逻就十几日,虽然看着好似长高了些,但头发肌肤、唇色手指,都不似从前鲜润光泽。其实还是气血不足,肠胃恐怕也没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这半年自然是没吃过什么蔬菜水果,必得好生调养。
晚膳很快吃完。
谢翊与许莼去御花园里走了走散步消食,许莼讲着路上所见所闻,行军如何,对敌如何,只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回了殿里,总算谢翊没有再让人传折子来批,而是吩咐安歇了。
许莼松了一口气,连忙亲自上前替谢翊解衣,两人上了床去,许莼依偎着谢翊,躺在温软舒适的床内,感觉到香味丝丝缕缕,舒服得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温柔乡最舒服啊。”
谢翊看了他一眼:“出去一趟,知道家里好了吧?”
许莼却想起自己还忘了讨功劳,连忙道:“九哥您说我这次功绩高不高?打得漂亮不漂亮?当不当赏?九哥打算给我封赏个什么官儿?提督吧?津海卫提督,嘿嘿嘿,让我总领了津海卫的军务吧,好不好?”
谢翊冷哼了声:“高,打得朕心慌。这次回来就留京里了吧,给你封个临海侯。留在京里主持户部,这方面你擅长,又有侯爵护身,旁人欺不了你了,耐心做点成绩出来,海运、漕粮、市舶司的税银,给朕挣点家业吧。”
“你们这一仗打得朕精穷。连太后的寿诞都没能举办了,对外只说太后为国分忧,不许庆贺,将银子都省俭着留给国用了。”
许莼嘿嘿笑着,知道这是借口,谢翊连太后的尊号都给夺了,怎可能还给她过什么生日?
他悄声道:“九哥,我还不想回京。我想继续留在津海卫。”
谢翊眉目不动,并不理他,显然其意已决。
许莼伸手揽着谢翊的腰,整个人贴近了谢翊,去他耳边软声哀求:“九哥再给我三年,我在津海卫很多事想做,还没来得及做。屯田,修炮厂船厂,开水师学堂,津海卫原本就有武学,在这基础上开水师学堂,太方便了。九哥,多给我点时间,我给九哥多培养些人才,多造几条船。”
谢翊凉凉道:“还要去海上多抢几家海寇,多打几场战,多捞点银子,多攒点军功,是不是?”
许莼被他说中心中最想的,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低声道:“九哥,这次打了我才发现,原来真的到了海上,看的就是谁的子弹多,谁的炮远,谁的船坚固,谁有潜艇,谁有鱼雷。”
“我们可以更好的,九哥!我这次抓了好些俘虏,把他们懂技术的都扣着了,打算从他们身上先弄些技术出来,教教我们这边的学生再说。九哥,这次闽州那边的海事学堂的学生,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您一定想不到!关湾湾原来是闽州县官的女儿,在家里也是大家闺秀的。还有好几个女学生,都是诗书大家的闺秀,所以来海事学院。天文海道、几何代数、地理测量、物理机械,成绩都是一骑绝尘、卓荦超伦!”
“她们在家里本来就精通诗书,略微给她们点机会,就能做到那样地步了!就连陆九皋都收了个女学生,说她比别人学造船更快,一教就会,画起图来又快又好,简直是天生学这个的。”
“九哥啊,您缺人才,如今有才学的读书人,都想走科举。所以海事学堂许多人觉得是从军的,不愿意去,反而是这些没办法考科举的女学生,愿意在这上头下功夫,她们还能教出更多的学生出来。”
“人够了,我就能开船厂,开机器厂,军火厂,我给九哥造好东西,最坚固的大船,最远的炮,神出鬼没的潜艇,我们还自己造子弹,我们自己训练学生,让他们都不敢再觊觎我国……”
许莼越说越远,已悠然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美好愿景中,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神采奕奕,越说越精神,适才饭后明明打了呵欠揉着眼睛,此刻却仿佛困意全无,这明显又是行军中晨昏颠倒,时刻警醒,导致难以放松,更没什么日出而起日落则息的习惯,这般只会阴阳不调,气血不行,还得好生歇了,固本培元。
谢翊心里想着,嘴上却道:“还说为君分忧,你造这些东西,不用钱?朕可真没钱给你折腾了。还得再休养一段时间,你还是回来户部挣点钱是正经。”
许莼道:“九哥啊,在户部反而不好挣钱了,人多眼杂,放不开手脚,动一动影响太大,略有行差踏错,御史就能把我参死,到时候九哥您为难。您让我留在津海卫,我有个法子筹款,保管不麻烦户部,不从九哥您这里弄钱。”
谢翊眉眼不惊:“先说来听听。”
许莼道:“您可知道,那绯月国这次打新罗,原本也是穷,没钱买船的。结果他们以天皇的名义发行国债,许以利润分红,然后民间商人购买国债,再用这些钱来对外打仗,大发战争财,然后赚的钱分红。”
谢翊:“……脑瓜很灵啊。”
许莼道:“可不是吗?这与民间商行其实是一样的,海商多集资购货物凑一大船出海,然后来回的利润根据出资多少分配。只是这有官府来出面,能筹的钱就更多了!”
谢翊:“这牵一发动全身,影响太大,不可轻易冒险。”
许莼道:“所以我才打算在津海卫试试,不要回京。我发行四海债券,以官府担保,然后筹建津海船厂、机器局、军火厂,办学堂。九哥,您让我试试吧。”
谢翊沉思良久,许莼却迫不及待地唇舌齐上,卖力侍奉君上。
可惜这次谢翊郎心似铁,没让他继续服侍,只按着他:“你让朕考虑考虑,明儿还要行献俘礼,你别费心了,歇着吧。”
许莼微微泄气,谢翊安抚他一般轻轻吻了吻他唇,手指慢慢撩过他头发,轻轻拢在他眼睛上,强迫他闭眼:“睡吧,今儿赶路过来累吧,你哪里知道朕的心疼呢。”
许莼听谢翊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觉得十分窝心,伸手握住他手腕,带到了自己怀里,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地,几乎是合眼就睡着了。
不多时谢翊便听到了小小的鼻息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就知道许莼是逞能,替他拢了拢被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闭了眼两人相拥着睡了。
第170章 献俘
许莼许久没有睡这么安稳过了。
他其实不好意思和谢翊说, 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残肢乱飞的惨状,心悸了数日。但凡听到大一些的声音都立刻心中一跳。看到红色的肉、血以及等等食物会难以下咽,夜间也睡不安稳, 时时警醒。
服侍他的春夏秋冬发现了, 都很心忧, 冬海给他开了安神震惊的药丸子,夏潮秋湖则默默地为他换了清淡的食物。
他不许他们乱说, 但他疑心盛长天、方子静他们应该也都猜到了,因为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后来战场中让他去后方,负责援护呼应, 后勤补给, 巡海捉粮船。
他其实想说没那么严重, 但又知道总有人要做后勤, 分工不同。他是新人,也没什么个人勇武,并不擅陆战, 本就该服从军令。也不好去武英侯跟前辩白这些——更何况兴许只是巧合,毕竟九哥既然不希望自己冒险,会不会对武英侯有什么私下的交代也不好说, 自己让九哥牵肠挂肚的,更不该在他属下跟前和他过不去。
直到后来海上忽然遇寇, 他当时只凭着一股血气回援,并未想过结果如何, 虽然最终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他每每想起便后怕。那一日有子弹穿过舱办板打在他身侧, 也有倭寇杀到了他所在的指挥室, 被裴东砚和定海联手杀死。
万岁号后来用海水清洗甲板上厚厚的血泥都洗了许久, 好多天后他尚且还能闻到鼻尖那股若隐若无的血腥气, 他甚至觉得他连头发衣裳里都渗透了这种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然而他们还得返航,船上清水难得,他也不可能时时清洗。
他知道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在忍耐,忍耐血腥味和不知道哪里透出的腐臭味,忍耐难吃的食物和无聊空虚的海上生涯,死里逃生已是天妃娘娘保佑,谁还嫌活得不舒服呢?
他的心悸莫名其妙也就好了,胃口还特别好,还就特别喜欢吃肉。
但回到了京里,到了谢翊身边,一进那安恬静美的院子,看到莲花盛开,他仿佛忽然才真正的放松下来,挨着谢翊,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他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梦里也不再是那些昏乱的战场,总有人追着自己,突然的堕海,猩红的血,茫茫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