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座多是王公贵族之子,但到底都还未领实职,与他这响当当实权在手还实打实有军功在身的不一般,他这般谦和,原本又是讨喜的性子,不多时席上欢声笑语,果然尽欢而散。
许莼带着满身醉意回宫,苏槐慌忙带着内侍们安排着送了解酒汤,替他梳洗,将通身上下衣裳都换过。谢翊从前朝回来,看到这醉醺醺小醉猫一只,忍不住也笑了:“你这去哪里喝了这许多酒?是又和方子兴、侬思稷他们喝酒去了?不记得自己受伤还没好全了?”
许莼笑嘻嘻攀上谢翊,只不停献吻,伸手到处点火:“九哥,我好喜欢您。”
谢翊十分无奈,也没办法与醉了的人讲道理,只能抱着他安置回榻上,却被许莼缠着不放。之前因着谢翊让他克制养生,他也乖巧,虽然明明很渴望,却也只是软语相求。不似今日这喝醉了借着酒意动手动脚手口并用的黏上身便不肯放手,谢翊被他惹得一身汗,终究闹了很晚才把他给安抚睡沉了。
谢翊这才起身出来命人传水洗浴,一边命人去传春溪定海进来问话。
待到换了衣裳,谢翊面上已又回到了之前那克制冷淡的神态,苏槐回话人传到了,便命了进了书房,问他们:“许莼今日和谁喝的酒?席上说了什么话?”
春溪上前回道:“是和太学、国子监从前的同学喝的酒,席上多是叙旧,说些京里各家的闲话罢了,并无别情。”
谢翊道:“怎的我看他今日抑郁不快,有些反常?你们细细回想,真无人说什么?”
春溪和定海面面相觑,春溪小心回话道:“因着只是叙旧,我们护卫都安排在外边房间用餐,并未在内侍奉,但席上一直融洽,并无口角。”
定海道:“若是说有些不快,似乎是世子从沈先生那边出来后面上有些气色不好,后来忽然命人投帖邀宴,世子平日一般不这样临时起意约这些同窗的,多是高门子弟,临时邀约多少有些失礼。”
谢翊重复道:“沈梦桢?你确定?”
定海道:“是,之前先去国子监,后来听说沈大人升官了,还让我们另外备了礼,后来因着沈先生未下朝,他先去了武英侯府,方统领和侬将军出去打猎去了,是武英侯在书房见的世子,我们未进去侍奉,但出来的时候世子还高高兴兴满脸笑容的,还一一看了秋湖他们备的礼,嫌不够喜气的,因着沈先生听说订婚了。”
谢翊将桌上的镇尺拿在手里慢慢抚摸:“知道了,下去吧,不要和许莼说朕问过这些。”
第176章 叛道
这日无大朝会。
沈梦桢一大早便被宣进宫里, 心里隐隐已知道这是昨日自己闯了祸,昨日许莼离开那般神情,这位必定心疼, 少不得兴师问罪来了。
果然谢翊语气平淡:“听说沈卿定了亲?倒是喜事一桩, 既是自己幸福美满, 难免想要学生也美满罢?”
沈梦桢一听这话头,便知果然如此, 上前行了大礼,俯身拜下道:“是臣逾越。”
谢翊拿着玉如意在手里慢慢盘玩:“沈卿昔日诗酒放浪,不拘世俗之时, 可想过自己如今板正腐儒之状?”
沈梦桢低头:“臣惭愧。是臣妄测君心了。”
谢翊道:“关于皇嗣, 朕如今每旬都去太学, 其实便是在物色嗣子, 但不会过早公开,以免臣子们居中操纵押宝。但朕会秘密立储,朕未百年之时, 诸宗室子皆有可能,因此人人踊跃奋进便可。密旨随时会改,存于正大光明牌匾后, 朕百年后,宗王、辅政亲王、辅政文武大臣见证, 同时取下密诏,拥立皇帝。”
沈梦桢一颗心落了下来, 俯身下拜:“皇上圣明。”
谢翊道:“许莼比我年少, 朕恐是走在他前头, 因此朕要让他拥有权力, 新君只能依仗于他, 若不肖不贤,可废立之。”
沈梦桢面色微变,谢翊道:“是不是觉得朕是昏君?”
沈梦桢不敢说话,谢翊道:“内圣外王,圣人修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当圣人有情之时,王道也便偏了。你为许莼之师,自然真心为他着想,然而你又为良臣,因此担忧朕因爱他失了王道,乱了天下。”
沈梦桢听谢翊这口气并无怪罪,心慢慢定了下来:“陛下圣明,想来已有打算。”
谢翊看着他道:“平身吧,朕今日和沈卿说说话,沈卿也不必拘礼。”
沈梦桢看苏槐过来引了他坐在下首,他抬眼去看谢翊今日虽和往日一般穿着玄黄色常服,却眉目同样带着风流,举止投足不似之前端肃雍容,而是带着一些随意。
他再仔细看发现御书房内除了苏槐,谁都没有,背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
谢翊却淡淡道:“我自幼便为帝王,受的所有教导,都是教导朕如何成为一位明君,名存千古,史书流芳。”
“但我大一些后,自己熟读史书,便发现历朝历代,合格的天子没几位,受命于天,国祚万年,不过是个谎言。每朝每代,皇帝总有贤愚,若是皇室子孙不肖,遇到昏君,朝代覆亡也不过如同儿戏,荒谬可笑。”
“当然,名教自然有此解释:‘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谢翊徐徐说话,口气居然十分温和,仿佛正在与沈梦桢谈论经学一般寻常。
沈梦桢面色青白,不敢说话,却已隐隐知道皇帝要和自己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而他此刻只想晕过去,并不想听到任何离经叛道之话,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不拘礼法,但真的见到这般惊世骇俗的帝王之时,他是如此的恐惧。
谢翊笑道:“如此推导下来,浙东鸿儒南雷先生提出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沈梦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吞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喉咙干渴不堪。
谢翊看着他道:“前朝国祚两百七十六年,传十六帝。我朝于前朝大乱之时,应运而生,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国号定为沐,一则高祖封号为沐王,二则取深仁厚泽,润泽万物,涵养天下之意,为水德所兴。”
“国祚迄今,已有近两百年,已算长荣。国朝有兴衰,天子有荣枯。我朝国祚究竟得享天命多久,在乎皇帝一人之贤愚,是否顺应民心,顺命天意。”
“如此看来,皇嗣择贤,本为顺应天意。然而历朝历代,却只以嫡长子承继,无论贤愚。朝野清明、国祚绵长,靠着圣主能臣,然而这圣主,竟然是要靠撞大运一般的由天定。”
谢翊戏谑笑了下,甚至有些自嘲:“细数起来,吾中华泱泱五千年,历朝历代兴亡荣枯,盛世也好、中兴也好,多能臣而鲜圣主。”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如今以贤定嗣,又有能臣效忠,为上佳。”
谢翊却微微一笑:“朕初登基之时,也不过是个儿皇帝,贤愚不辨,谁又能说朕是个明君圣主?便是此刻,也尚且未能盖棺论定,毕竟,朕已有了幸臣,且爱之甚矣。”
“天下,并不为我谢家一家之天下。众位能臣,忠的是江山社稷、黎民基业,也并非我谢氏天子。”
沈梦桢两眼一黑,刚刚回缓过来的心又提起来了,谢翊站了起来,伸了手指在桌面上的地球仪上轻轻一转,碧蓝色的琉璃圆球滚动起来,阳光反射在上头,波光粼粼,似能见到四海碧波万顷。
“朕一意谋海事,拓海疆,固海域,卿知道原因的——我们未来的敌人,将从海上来。海外诸国之政体,卿可有了解?”
沈梦桢硬着头皮道:“内阁如今正搜集着各国政体之资料,考察各国军政。”
谢翊凝视着他:“据朕所知,有些西洋政体,并无君王。‘以天下而养一人’,三纲五常……你猜有朝一日,我国朝的有识之士,是否会不会也有人提出……‘无君之论’?”
沈梦桢连忙跪下大声道:“皇上!请三思!便无君王,权力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无非教会、议会、内阁掌权,异体同构,并无他异!前朝成化十五年不朝,嘉靖二十年不朝、万历三十年不朝,然则朝廷运转无误,此为内阁之功。秦三公九卿、唐三省六部,宋二府三司,皇上何以为我朝数千年之有识之士所共推之治,比不过那西洋之国之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