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东张西望了一回,叹息道:“可惜今日李梅崖大人竟未来,我闻说李大人幼孤失学,迫于生计随母改适他姓,未曾入塾。满腹学识,都是其母亲自教养,才有如今铮铮铁骨、嫉恶如仇、参人都能引经据典学识渊博的李大人。”
议事厅内全都吃吃小声笑了起来,李梅崖年幼随母改嫁换姓,中举后还宗复本姓的事不少人都知道,如今许莼这一番话仿佛是夸李梅崖,但知道李梅崖和临海侯有仇的不免都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我毕竟口拙,李大人口舌便给,道理说得明白些,该让李大人教诲你一回才好。世族何以书香传家,慈母育儿,丈夫济世,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女子读书,出了宅门便能建与男儿一般的功业,入了内宅又能相夫教子,这五百金一举两得,我看赚了。你这等浅薄无知,目光短浅,帐都算不好的,想来也是令堂大人未能教你读书识数,该多读读书,知道古人行事才好。”
鲍思进:“……”
堂上满堂哄笑起来。
鲍思进看这话再撤下去又牵扯到李梅崖,李梅崖这人睚眦必报,谁敢惹他,临海侯硬气,况且原本有仇,自己再纠缠下去,到时候李梅崖迁怒在自己身上……而且皇上在上头一直一言未发,只任由临海侯和那女子骂自己,显然是偏帮于临海侯……
他只能勉强向上作揖道:“臣无问题了。”
谢翊微微点头,鲍思进退回后,庄之湛却忽然站了出来道:“陛下,臣有一言进上。”
谢翊道:“都畅所欲言罢。”
庄之湛道:“鲍大人适才算账确实算不过临海侯,但他有一言是有道理的,各安其位,方为纲常。如今学堂,习外洋之讲义,制外洋之机器,却不学我中华之经义,不知三纲五常,不识君父,不敬天地。天地君亲师,此为三纲五常之本。如新式学堂大兴,外洋讲习多为传教士,惑人身心,长此以往,恐怕西风渐长,鼎祚潜移、王纲解纽,此不可不防。”
“陛下具天下一家之心,想要革新旧学堂之章程,杜流弊,励人才,臣等悉体君父之意。然则器维新,人维旧,如今天下政本澄清,士林宗经学古,海内太平,正是太平气象。三纲五常之道世世相因,百代仍袭,不可擅变,以免动摇祖宗根本。”
许莼一听,面露不服之色,踏步上前刚要辩论,却见谢翊在上头挥手止住了他,许莼见状,便也只能退下。
谢翊温声对庄之湛道:“卿虽年少,却能看到此处,见识不俗。”
庄之湛磕头道:“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却见翰林学士和几位文臣都已陆续站了出来下拜道:“臣附议。”
“臣亦附议。”
“臣附议,事关国祚,望陛下三思。”
数位文臣拜下,声势浩荡,翰林院学士这次随扈的几乎都站了出来,只有范牧村站在原地,垂眸静默。而方子静、雷鸣等几个武官都面露不屑之色,但也都未发言。
沈梦桢则站在一侧看着那面若傅粉的少年状元郎,踌躇满志,自以为说中了千古帝皇之最看重的国祚帝权。心道:庄之湛啊,还是嫩了些,我们这位君上,可是胸中有一套无君之论,说出来吓死你。他不让许莼说话,是保护他,可不是支持你,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不就是想说我学生是反贼吗?其实这学生哪里是我培养的呢?明摆着上面那位教出来的,若是许莼是反贼,那一位才是最大的反贼呢。
沈梦桢站着已经又开始神游天外。
谢翊睫毛垂下,表情淡漠道:“朕知道了,众位爱卿都平身吧。”
他看了眼许莼,他双眸激愤,带了些不平之气,心中喟叹知道许莼尚且不了解,他这学堂不仅仅已触及了千千万万科举读书人的利益之本,更是确实触犯到了数千年来的纲常伦理,王纲是建立在三纲五常下的,他扰乱纲常,自然会触及君之天威。
他自己不愿,但此刻却绝不是说他不在意帝王之权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信。
千年来科举为天下读书人正途,天子门生,岂容轻犯?他早就知道这新式学堂必然会遇到重重反对,这才带着重臣前来巡阅。
这其实是向重臣们释放皇帝的心意,也幸好方子静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应该也猜测到了什么,才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许莼一番挑剔贬低,说什么剑走偏锋,其实也是看到了此学堂的短处,怕来日出了事清算,对许莼不利,因此借自己金口玉言来保住他。
方子静自然是偏心许莼的,怕自己将许莼当成革新的利刃过桥抽板,怕他落个飞鸟尽,弓箭藏的下场,这才故意在此场合大张旗鼓的颂圣,这是深谙朝堂明哲保身之法的老狐狸了。
谁会信帝皇会不看重家国祖宗传下的社稷九鼎,谁又相信皇帝会真心爱一个臣子?他看了眼满脸不悦强自按捺的许莼,心道只好晚上好好安抚一番了,他这样用心勤力,被当头泼这么一瓢凉水,哪里知道朝堂之凶险,更甚于海渊呢。谢翊思及此,只心中想着如何安抚这炸了毛的小猫儿,面上却仍深沉莫测。
他徐徐道:“当今形势,北有戎狄虎视眈眈,海上又有洋夷横行。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我朝如今船炮皆落后于外洋,不可不戒之,此为居安思危之理。临海侯一心报国,锐意经世之务,因此急于修造国之重器,培养新式技能人才,以免在这上头掣肘于外洋,事关民生国命,报国之心昭如日月,亦当嘉勉。”
“学堂初修建,若是从《三字经》、《千字文》教起,研读四书五经,再举业科考,如此培养一个人才,时间太长。因此偏重于实务,以图最快速度修造机器船炮军械,只能不拘一格用人育人。今日众位爱卿也看到了,万邦学堂在选人上,忠字都是第一位的。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是品行端正,忠君爱国之良民,深可嘉勉。”
“夷狄乱华自古而有,众卿适才所进言,亦有道理。我朝之文化,源远流长,仍当择其经义教导学生,教其尚礼崇德。不可崇洋尊外,长西洋志气,灭我朝威风,张爱卿。”
张文贞连忙出列拱手拜下:“臣在!”
谢翊徐徐道:“卿日后治校,在课程安排上,当更注重这些礼义方面的教导,对洋人所编撰的讲义及其讲习课堂,均须派人审核听堂,不可轻忽了。”
张文贞连忙领旨:“臣遵旨。”
庄之湛看皇上虽然温言嘉勉自己,但其实轻轻化解了自己那“移鼎祚、乱纲常”的指责,明晃晃地回护临海侯。他心里也知道皇上想来偏爱能臣干吏,自己若是想要皇上更看重自己些,那就还得做出一番比临海侯更大的事业,才能得皇上器重。
一时他倒也不气馁,只躬身随着众大臣做出恭顺状,心中却被激起了踊跃争竞之心,心道总有一日,我也能建功立业,如临海侯一般被陛下视为肱股心腹之臣,得君上力排众议的偏宠回护,如此才不枉这一番入朝的青云之志。
第192章 荷院
平息了这一点口舌风波后, 谢翊便命赐宴师生。
开宴前,谢翊为万邦学堂的礼堂、览书楼、议事堂分别题了“协和万邦”、“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三张匾额,各学馆也都命大臣们题了匾, 有些之前太直白的如农学馆、船政馆、算学馆都另外赐了名为弘农、澄波、明算等。
此外又单独召了陆九皋来, 御笔亲为陆家祠堂题了“忠节不磨”四字, 并命翰林学士们以今日所见所得作诗,而今日师生们有擅诗的, 亦可作诗呈上来,命翰林学士们点评指教学生们,饮了几杯后, 命诸大臣师生随意尽欢, 便退入了后堂歇息去了。
皇上退席后, 一时堂上喧闹起来。因着皇上旨意让即席赋诗, 陆秀夫乃是千古忠臣,这万邦学堂皇上也亲自御笔题词,意思很是分明, 在场但凡能写诗的全都写了,谁会放过这展才表忠的机会?更何况这一日显然是要记录在国史之上,皇帝的意思是要为陆秀夫立祠, 而这些诗则刻在碑上一并赐入祠堂,那便是万古不灭, 后世人去祠内供奉拜祭陆秀夫,都将能见到他们的笔墨。
文人对这一点实在是抵抗不住的诱惑, 当下佳句如锦绣雪片一般传递, 陆九皋从未见过如此荣耀, 自然双眸通红, 心情激荡, 关湾湾站在他身侧,借着袖子悄悄握住了陆九皋的手,陆九皋转头看着她,低声道:“今日方觉回了故乡。”
关湾湾道:“陛下英明,先生心可安矣。”
纷纷扰扰中,鲍思进过来给庄之湛敬酒道:“多谢状元郎今日为我仗义解围,我心中感激不尽。”
庄之湛喝了几杯酒,面压桃花,微笑道:“咱们同年,本该互相守望相助的,只是今日你急了些。是你傻了,明明临海侯最精于商贾经济之事,你竟然认真和他掰扯算账,你能算过他吗?”
“培养女学生到底赚不赚,他自然算得比谁都明白,这不还哄了宗室贵女都来了?招进来的,那不是世族官宦的才女便是商贾巨富的女儿,精于写算,这些女子背后的家族权贵,哪里是你能得罪的?”
“临海侯不拘一格用人的背后,说起来唯才是举,分明唯利是图、苦心孤诣的布局,什么太监之子、宗室郡主、尚书夫人、海外遗臣、世族子、道士女冠,婢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方方面面都周全了,你竟要和他算这学费花得值不值,可真是将他看轻了。”
鲍思进尴尬给他倒茶:“还是状元郎见事明白,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还被他抬了李大人出来压我,我怕惹了李大人来日迁怒,才不敢再争辩罢了。”
庄之湛噗嗤一笑:“李大人在也不会帮你的,你看今日有哪位愿意帮你说话?你那话不堪一击,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解错了。但凡世族大族,哪家聘妻,不选书香清贵人家识字断文的女儿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意思是女子若是无才,那安分守拙也是德,你来日切莫也误了你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