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唇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 耳垂微微一痛,尚且来不及嗔他,就已听到佩剑在甲片上急促拍打的声音飞快远走,轻快愉悦的脚步声透着点心虚。
许莼总是轻而易举地让身边的人开心起来,这大概是以前他做纨绔也做得十分有滋有味的原因。
他只能拿了手巾将耳朵擦了下,也不以为意,少不得来日在龙榻上把这冒犯圣体的债给讨了,看了看天色,晚膳也还早,便命苏槐传贺知秋和范牧村来陪侍下棋。
贺知秋和范牧村在行宫花园里正与别的学士们联诗饮茶赏景罢了,听到陛下有传,翰林院的学士们都纷纷投以艳羡的目光。
等到两人连忙起身整衣,跟着内侍走远了,翰林院的学士们这才小声议论道:“出京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召近臣去陪侍的吧。”
“都说今上性子冷,好静。前些年还说身子不太好,朝堂上下都很是担忧呢,毕竟……”皇嗣未立,学士们窃窃私议却到底不敢说出来:“这几年看着身子好多了,今日大阅,高大英武,真天子气概。”
几位老一些的侍诏小声道:“你们莫看如今陛下和蔼,早几年,咱们侍奉在一旁,啧,那可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新来一些的翰林学士忙问道:“如何说,还请教,一直听说陛下年少践祚,威严深重,如今倒觉得待下很是和气。”
老翰林道:“陛下从前很是严肃,也不轻易开口,深思许久才发言,一字千金,极少高声大气,便是批评人,也不疾言厉色的,只慢慢说得人羞愧无地。如今却反而不大批评人了,笑模样也多了些。”
年轻翰林们全都艳羡道:“你还有侍诏的机会,如今我们也就写写诗,编编书罢了。”
“已是大幸了,侥幸得侍奉君上出巡,得一睹天颜,亦也算家门荣耀了。”
庄之湛忽然笑道:“机会其实是有的,是我等不争气罢了。”
翰林们笑道:“状元郎还不说说看?”
庄之湛道:“今日画画的画画,写诗的写诗,人人都颂圣,独有贺少卿和范大人写的都是骈文,一是诵制胜之器,一是思自强之变。陛下不好辞章之巧,只喜务实之言,贺大人和范大人深体圣意啊。”
翰林们全都若有所思,有人笑道:“我看庄大人写的黄鹄举越四海,写得亦是极精妙,立意也不凡,之前范大人未回京之时,陛下也时时招庄大人侍棋拟诏的,或恐明日陛下也想起庄大人来。”
庄之湛却听出这里头暗暗挑拨之意,并不接话,微微一笑:“陛下明日视察机械厂及水师营,出海观水师演练,到时候诸位同僚再勉力吧。”
贺知秋与范牧村进了行宫内院,一进去便看到到处都挂满了纸鸢,花花绿绿,都极大,谢翊穿着一身家常便袍,正袖着手站在院中看着苏槐带着内侍们挂起来供御览。
转头看到他们来了笑道:“来了?替朕挑挑看,哪一个在海上放好看些。”
贺知秋:……
范牧村:……
好在贺知秋历来机变,笑道:“自然是这只大龙吐珠最威武了,天海辽阔,若是在船上放纸鸢,须是越大越好的。”
谢翊显然不太满意:“造办监如今也只是敷衍,花样不新鲜。”
一旁苏槐笑道:“陛下之前只吩咐要准备多一些,颜色鲜亮的,可也没个准话。之前您忙,也没说要看看。如今都到了行宫,忽然才说要看,这会子嫌花样不好,老奴可哪里改去。”
“这津海风筝坊也不少,老奴出去让他们再出去采办一些回来?”
谢翊想了想道:“行吧。”又转头对贺知秋和范牧村道:“两位卿家里头坐吧。”
贺知秋却看苏槐竟也敢当着他们臣子的面说这些,谢翊却也一点没动怒,便也知道皇上这是心情极好了,只看内侍们捧了棋上来,谢翊入内脱鞋坐在竹席上,持了黑子随手下了一子:“牧村先来吧。”
范牧村恭敬在棋盘前跪坐下去,持了白子也落了一子在角落。
谢翊有些诧异:“东野棋路改了?”
范牧村微微一笑:“陛下当心。”
贺知秋也已跪坐在下首,也笑着提醒谢翊:“陛下,昨日我与东野手谈输了。”
谢翊却眉微微一挑:“既有长进,朕少不得仔细考量考量了。”
范牧村含笑,却看到谢翊身后几上的汝窑花瓶上,插着一枝野花,花已有些蔫了,但内侍们却竟也没有换下。这行宫里如今正是春花盛放之际,比这枝花美的不知凡几,且这随手插着,枝叶也没怎么修剪,看起来真就是随手折下,便是取个野意,也稍显太少了些。
他心中暗忖,却见谢翊已又下了一子,竟紧紧贴着他随手布的那子,战意凛锐,他不敢松懈,连忙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下了一子。
谢翊不假思索又下了一子。
范牧村叹息:“陛下几时也下起快棋来,且咄咄逼人,不似从前棋路绵密,耐心布局,待人自入罗网了。”
谢翊道:“下吧,罗唣什么,不过是悦己之道,快意即可。”他说完却想起这俨然是许莼的口吻,忍不住又想笑,许莼之前缠着他让他教下棋,但若是对弈时间太长,他就坐不住了,一会儿要茶一会儿拿着棋子在手里哗哗地盘。他后来和他下棋索性也就不思考了,随手下起,速战速决。
范牧村看他又笑,越发惊异,先下了一子,这一子却又在远远角落下了,显然是不欲与他缠斗。
苏槐捧了茶过来,谢翊转头去拿茶杯,一边已闻到香味,问到:“猴魁?”
苏槐笑道:“是,沏浓了些。”
谢翊知道这应该是之前备着许莼在的时候喝的,他不喜欢喝淡茶,但许莼吃过他的茶便嫌苦,于是他与许莼在的时候,都命内侍们准备淡茶。现许莼不在,茶又已提前备下了,苏槐便沏浓给他,也不计较,只拿了茶杯在手,又去看棋局。
但他面前的范牧村一眼已看到他侧脸之时,耳垂那里清晰一个齿痕,心头一跳,连忙低头,专心看棋局,心里却翻滚不已。
陛下向来不好玩乐,如今却让人备下纸鸢,还吹毛求疵的挑剔,还有不常喝的淡茶,那枝随手一插的野花,比从前和气许多开朗许多的胸怀,仿佛都有了答案。
贺知秋倒没有他细心,只是在一旁闲看着。
谢翊闲话道:“东野如今修书,想来得心应手,尚有余力。朕有个差使想交给卿。”
范牧村道:“陛下请说。”
谢翊道:“昨日看了万邦学堂,朕想在京里也建一所新式学府。”
范牧村心中一跳,微微带了些喜悦,毕竟他心中一直担心已被帝王厌弃,不肯重用,如今肯派差使给他,说明他尚且还有用。但心思一转却问道:“临海侯驾轻就熟,陛下何不让临海侯继续主持承办?”
谢翊唇角含笑:“他机器厂那边忙得很,且朕有别的差使让他办。你与张文贞熟识,办学时有什么问题都可问他,朕亦会让临海侯这边的钱庄、机械厂都给你匀些师资和学生过来。”
范牧村却有些迟疑:“陛下是想与万邦学堂这边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