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仍然灯火通明, 幽香细细,许莼仍然伏案手里拿着折子一手执着笔,听到帘动抬头, 满脸喜色双目晶亮。
他站起来满脸笑容迎上来:“九哥!我想到了!桂州恐怕要乱!土司府有变!”
谢翊:“……怎么说?”苏槐快步过去指挥着内侍倒茶, 谢翊则往自己的位子行去, 许莼跟着他, 一边指了指案上的几份奏折:“桂州土司俸东星,三个月前曾上奏朝廷,以其久病无嗣请立继承者, 但他的奏请很特别,他没有要求过继他的侄子为嗣子,而是请求封其大妃瓦氏为女土司。”
谢翊走到龙椅上坐下来, 接过一旁的热茶,也没喝, 只和许莼说话:“嗯,朕有印象, 礼部暂时搁置了, 有顾虑, 不过听闻, 俸东星卧病多年, 确实桂州土司府政务听说都是这位年轻大妃负责的,这位大妃今年三十五岁,无子女。俸氏侄子们自然是反对的。”
“礼部这边也怕贸然同意,只怕立刻生乱,且也不知这奏表是否真为俸东星的真实意思还是已被大妃挟制,因此也派了使臣去看了。”
许莼目光炯炯:“然后使臣回来上奏朝廷,道滕氏虽确有辅佐政事,但也是土司府官员及各侄子配合的缘故,俸氏为大族,旁系子弟优秀者甚多,为免当地生乱,宜另择嗣子承继土司位为妥。”
谢翊喝了口热茶,点了点头:“是。”
许莼看着他:“内阁拟了复旨,但九哥留中了,未批。”
谢翊将茶杯放到案上,面上原本冷淡神色变温和了,唇角忍不住微微翘着:“是。”
许莼看着他双眸带着得意:“西南土司,前朝多有妻妾继承土司之先例,朝廷封的女土司不少。”
谢翊道:“是,仅洪武朝,就有蜀州芒部土司亡故,其妻承袭司位,乌蒙土司、妻子都病故,朝廷命令其妾承袭土司位。另外,万历崇祯朝还有鼎鼎大名的秦良玉。”
许莼道:“但礼部认为此为‘借职’,子嗣不满十五岁不得承袭土司,先嫡后庶、先亲后疏,因此朝廷先指定其母为土司,是为了确保藩地稳定。”
谢翊道:“嗯,礼部要维持礼法,维护三纲五常,自然要扯个大旗。”
许莼看谢翊神色知道他其实是高兴他能想到这里,兴致勃勃继续分析:“但实际情况是西南地区山多部族多,土司府原本联姻就都是当地大族之间的联姻,这些大妃身后,有兵力!朝廷若是不命她们承继土司,立刻乱就起了!就如秦良玉本人甚至是个极出色的女将军。”
谢翊看着他笑:“对了,元鳞果然聪明。”
许莼拿起了那使臣的奏折:“这位使臣,对瓦氏身后的势力含糊其辞,恐怕是收了了俸氏那些侄子们的好处,偏向俸氏。但身在军中的苏仲元却十分清楚,瓦氏手中必定有兵,且实力不差,朝廷迟迟不发谕令,那边的局势如今定然是一触即发,立刻便要打仗了!因此他怕了,连忙上书要告病请辞!”
谢翊心怀大畅,看着许莼含笑:“想来定是如此。”
许莼看着谢翊也笑:“九哥您拖着不下旨,不让他们挑嗣子,不也是看出来了吗?为什么拖着?”
谢翊含笑:“这不是武英公给你的题么?你怎么倒来问朕呢。”
许莼却已缠上来双手搂着谢翊手臂:“九哥告诉我罢!您自然不是要做那什么无为之君,恐怕是觉得插手不合适吧?但兵部这边和武英公大概都看出来什么情况了,所以这是在催您做决定,您不偷偷告诉我您打算怎么做,我这题怎么答?”
谢翊笑了:“那不成了作弊?不合适,方子静是让你思想,你自己想想罢。”
许莼却整个人已都贴在了谢翊身上,夏日衣裳薄,他热腾腾身躯贴着谢翊只黏着不放:“九哥也是我老师,九哥不教我谁教我呢,明日子静哥笑话我多不好。九哥给我点提示。”
谢翊被他蹭得身也热了,却也舍不得推开他,只好往龙椅一侧挪了挪,许莼果然立刻便挨着坐了下来靠着他笑,谢翊道:“你这已破题破了七八分了,这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只问你,这瓦氏究竟品行如何,我们也不知,俸氏是否真的子弟果真有优秀的,我们也未可知。朝廷贸然介入,若是选了个残暴昏庸的,恐怕反而会激起当地民众反感,要知道那里山多匪多,不靠土司自治,朝廷两面不是人。”
许莼道:“对。”
谢翊道:“因此,土司的最佳人选,就是最能够镇压得住场面的人来做这个土司,无论男女。”
“如今一切都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汹涌,到底是龙是蛇,还未可知。究竟实力如何、手段如何、品行如何,待百姓如何,那时候才看得出来。”
许莼道:“对,所以九哥这其实是给瓦氏机会?若是朝廷真的复旨从俸氏侄子中择选嗣子,这瓦夫人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必定会作乱,朝廷就不得不出兵平乱讨逆了。”
“而朝廷如果下旨立瓦氏,俸氏也要造反,不管朝廷下不下旨,那边必定都要乱。但如果朝廷下旨了,民众会认为是朝廷的旨意造成的大乱。”
谢翊将那奏折往上放了道:“是,朝廷不复旨,等他们自己决出胜负,是龙还是鱼,他们得自己去抢。”
许莼道:“九哥怎么不和臣子们说呢?”
谢翊失笑:“帝王做事,怎还要和臣子解释?”
许莼诧异:“那武英公他们的意思,其实是希望朝廷早做决定,早日介入,以免生乱吧?兵部把这么个告病请辞的小折子递到御前,其实就是含蓄提醒陛下了。”
谢翊道:“三纲五常,是皇朝根本,朕不能明面上反对纲常伦理。因此礼部哪怕要立女土司,也要拉一层‘借职’的遮羞布。”
“中央与地方,同样有着各种制衡,名义上中央要管地方,但实际上大量事务需要地方自决。在这种时候,无为便是有为。”
“土司自治,只要最后的胜者愿意效忠朝廷,愿意继续向朝廷纳贡臣服,听朝廷号令,那朝廷就封谁。因此这种内乱,各方部族势力往往也都会对外号称继续效忠朝廷,以免立刻就要被朝廷讨伐。他们会不断向朝廷表忠,上贡,全力支持朝廷。”
谢翊看向许莼:“鹬蚌相争,朝廷其实这个时候做的就是坐收渔利的事,但这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许莼看着谢翊,谢翊微微一笑:“这是帝王之道。中央和州县藩属的平衡,权臣之间的平衡,文武臣子的平衡,纯臣和能臣之间的平衡……”
他看着许莼,意味深长道:“许多事能做,不可说。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也。”
许莼怔了怔,谢翊抚了抚他头发,只感到其热意腾腾,年轻人那如初升之日的朝气蓬勃逼人而来,他笑道:“去洗澡了早日安歇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许莼却茫然心中想着:那明天我怎么和武英公交答卷呢……
谢翊却已起了身,牵了他的手臂去玉棠池,命人备热水洗浴。
许莼原本尚且还惦记着怎么重新拟,但看谢翊脱了衣裳泡在池水中,早已将那些乱七八糟地都抛到脑后,立刻飞快地也脱了衣裳跳下池子去,溅起了半池子的水花。
谢翊无可奈何抱住他防止他跌倒,嗔他道:“都军机大臣了,行事还是没个稳重样子,猴急什么?”
许莼嘻嘻笑着扶着谢翊臂膊,已忍不住悄悄探手抚摸着那有力又光滑的肌肤,却又忽然想起来自己太专心想着那折子了,忘了问那谢骞如何了,不过九哥一字不提,也无焦急之色,想来应当也无大碍。
便问谢翊道:“顺安公如何了?九哥刚才去看过了吧?”
谢翊道:“嗯,没什么大事,御医看了,只是饿了罢了,让乳母喂了便安睡了。”
许莼看谢翊的神色却微微有些诧异:“九哥很生气?”